舒丫头隔天送了五条绣花的手帕来作谢礼,涨红了脸说不成敬意。帕子是苏州上好的丝绸,就是年份久发了黄,刺绣是临时赶出来的,线虽褪了色,花色却没下过水,摸着还是硬的,一问果然是她连夜绣出来的。那米又不值钱,都是弄堂里淘米水里沥出来的,市里按照一等两等三等回收。东文那阵子按一百斤六角五分收三等米,一个月也能收上五六百斤,不过才几块钱。哪里值当她这么费心,手艺是好的,却换不到一口饭吃。真是可惜,越好看的姑娘,命越苦。顾阿婆眼圈一红,想到西美这些年吃的苦,比起东文说的舒家的丫头,真算是运气好的了。 想来想去,顾阿婆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你是跟着她才跑去云南的?” “嗯。”顾东文随手揪了脚边一根野草,搁嘴里嚼了起来,他知道得太晚,去到那里一开始被分在昆明,费了点功夫才调去景洪,但是再晚几天,她可能那时候就死在蒋宏斌手里了。 母子俩静静地坐了半天,顾阿婆坐得腿都发麻了,看看月色,叹了口气扶着儿子的肩膀站了起来:“我先回去了,斯江肯定又泡得手脚都皱了,她看起书来什么都不记得。你等会回来倒洗澡水啊。” 顾东文嗯了一声。 —— 很快暑假来了,七月八号,顾东文带着斯江在老北站接着了景生和斯南。这趟火车倒很顺利,百里风口没遭殃,开了五天就到了上海,景生背了一个比他还高的大包裹,看起来有点吃力,斯南左右各挎了一个军用书包,手里提着两个尼龙袋,精神抖擞地跳下火车。 顾东文接过景生背上的包:“你们两个自己坐了一万公里火车,真了不起。” 一个漂亮的女列车员喊着斯南的名字追了过来:“斯南!阿姨不是让你最后再下车的吗?” 她和斯江打了个照面,两人很快都认出了对方。 一通忙乱后,顾东文带着三个小的上了公交车,笑着说:“哟,看不出我们斯江四岁就敢离家出走一个人上火车了啊。” “我也离家出走过!大舅舅!”斯南赶紧举起小手:“也是四岁!我跑到隔壁的康家桥弄堂了,还认识了一个哥哥,宁宁哥哥还请我喝老好喝的酸梅汤!” “斯南最聪明了!”斯江高兴地捏了捏妹妹的小脸:“吾阿妹最漂亮最可爱最聪明!” 斯南看了看四周,严肃地第一时间通知姐姐:“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能不是我的亲姐姐!” “???!!!”斯江目瞪口呆。 已经听了无数遍的景生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顾东文忍着笑听斯南巴拉巴拉。他们周围方圆一米的人全都竖起了耳朵,震惊!亲妹妹公交车上揭露离奇身世—— 脸上被拧得红通通一片的斯南扁着嘴下了车,追在阿姐身后:“阿姐——侬睬睬吾呀,睬睬囡囡呀。” 景生憋着笑,跟在顾东文身后进了万春街。 —— 斯南和景生一回来,整条万春街都热闹了三分。文化站门口天天比小菜场还闹忙,来年仍然读一年级的留级生陈斯南毕竟会一点数学了,每天傍晚塑料纸一铺,把自己不要的战利品拿出来,可以交换,也可以买。在景生的提议下,还产生了优惠套餐,比如五张糖纸一分钱,但是五张糖纸搭一个香烟壳子再加两个单色玻璃弹珠,就只要两分钱。短短一个星期不到,陈-小富婆-斯南-阿瓦尔古丽已经坐拥两毛四分钱巨款。油条可以买六根,或者刚好一碗小馄饨加一客生煎馒头。 顾北武带着善让回来的时候,亲眼目睹了斯南身为经济系大学生外甥女的发展潜力。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两本儿童文学能换十张糖纸五个七彩玻璃弹珠,对,以前的也要。姐,你都要对不对?这一期新书能多换两个沙包。” “你这个不行,乱涂乱画了,脏死了。”斯南指着男孩手里的书一脸嫌弃:“你还是不是小学生了?怎么能不爱护书本呢?我姐每本书都用年画包上书皮,可漂亮了。” “宁宁哥哥,不行不行,已经给你很便宜了。你这三堆都要?两分钱加两分钱加两分钱,是六分钱。阿姐,我算得对吧?嗳?我小舅舅回来了,小舅舅!小舅妈——宁宁哥哥,这一大堆全部给你,算你一角钱好不好?我不干啦,收摊收摊!” 善让笑弯了腰,一把搂住冲过来的斯江,又腾出手来去接斯南。 顾北武也笑得不行:“可以啊斯江斯南,国家四月份才出了发展个体经济的政策,你们这就干上了。” 默默收摊的顾-义工-景生看着一脸苦恼还不走的赵佑宁皱了皱眉:“怎么了?” 赵佑宁指了指面前的“一大堆”:“这里一共四堆,本来就只要八分钱——” 景生眼角不禁抽了两下,看了看在善让身边跳来蹦去的陈斯南:“那就九分吧。我替你贴一分钱算了。” 赵佑宁瞪圆了眼,心想你们这一家子怎么这么坑啊……
第64章 北武和善让回到万春街,顾阿婆又喜又忧,喜的是老四终于能解决婚姻大事,还是善让这么好的姑娘愿意屈就下嫁,忧的是自家家底太薄,门不当户不对。 弄堂里的邻居们听说回头浪子顾金不换北武带了前司令员家的千金回来,纷纷到万北居委会半日游,公用电话打一只轧轧山胡(瞎聊天),或者问问高考成绩出来了伐,来来回回经过顾家门洞,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小道消息汇集成汪洋大海,再哗啦啦冲进各条支弄各只门洞各个灶披间。 康阿姨笑着对陈阿娘夸:“怪不得斯江经常提起她这个小舅妈,吾今朝看到了,灵得勿得了,到底是司令员屋里出来格,啧啧啧,真正拿得出手。” 李奶奶也去凑过热闹了,跟着添砖加瓦:“没闲话港,两噶头来得来般配。又有才又有貌,阿娘侬啊要跟牢享福哉。(没话说,两个人配得很……阿娘你也要跟着享福啦)” 陈阿娘对善让也赞不绝口:“小姑娘真是会做人,去年还帮阿拉老头子寻了瑞金医院格好医生,今年春节后勿适宜,就打了一只电话试试看,哦哟哟,林医生客气得来,看毛病从来没噶便当(方便)过。” 钱桂华星期天正好来看儿子女儿,晚饭是要吃的,过夜是不过的,否则要多摊两只人头的水费,不合算。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夸周善让,不禁撇了撇嘴,便当?侬当然便当了,大冷天的打电话把陈东海从单位里叫回来,又让她提前去医院排队等挂号,辛苦都是他们小儿子小媳妇在辛苦,功劳却是八棍子打不着的外人的,这么多年从来听不见老头老太说自己一句好,真是越想越窝塞。 她伸手把水池里的黄豆芽搅得团团转,抬头就着玻璃窗的反光看了看自己新烫的头发,后悔没有把粉饼和口红带上,看起来面孔有点淡刮刮的,和头发不太配套,要好看真是一分钟也不能偷懒。钱桂华仔细想了想周善让的长相,又莫名多出三分自得来。 顾阿婆进进出出听了几车皮的好话,笑得见眉不见眼,嘴上骂北武不早些通知让她准备点菜式,手下却没闲着,每块豆腐干横着片成二十片,切出馒头样的一堆干丝,又把过年留的一小块金华火腿拿出来切丝过油爆香。 善让进了灶披间想观摩学习,顾阿婆哪里肯让她动手:“这里热死了,你快点上去吹吹电风扇,斯江天天说到你,你去跟她们姊妹俩说说话。对对对,来,小周你尝一口咸淡,北武吃口重,我们不理他,看你口味。”善让笑着尝了一口说正好,对未来婆婆这手扬州烫干丝赞叹不已,问要多久才能学会这道菜。 顾阿婆笑道:“做上一两年,豆腐干片上十片八片的不费事,做个七八年,就能片出二十来片了。”她看了看善让一脸失望和吃惊,赶紧柔声道:“嗨,你们都是新时代的女同志,随便做,能吃饱就行,像我们大字不识一个,出个门也费事,不捣腾这些做什么呢?北武孝顺得很,白兰花不让我去卖,街道生产组糊糊火柴盒挑挑猪鬃毛也不让我去。我只好天天忙点吃的。” 善让被顾阿婆推着往外走,却见景生接过菜刀砧板,两根筷子一横,咔咔咔一通快切,拎起蓑衣黄瓜一甩一转,跟条龙似的头尾相接摆在了盘子上。景生抬起眼皮抿了抿唇,善让连赞叹的话都忘说了。 楼上顾北武正在给孩子们派礼物,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笑问:“周书记出师厨房沉沙折戟了?” 善让惭愧不已:“我连景生的一根小手指头都比不上,你真没看到,他那个黄瓜一条龙太好看了——” “蓑衣黄瓜!”斯南嘴里塞着豌豆黄囫囵说不清楚:“大舅妈的爷爷的爷爷给皇帝做菜,她们家的人都会——咳咳咳——” 斯江赶紧去给她倒水又叮嘱她吃完再说。 斯南却撸了撸善让的手:“咳咳,小舅妈,你别难过。我姆妈加我爸爸连大表哥的一个小手指的指甲都比不上。我们家都是大表哥做饭,他一个人可以做十几个菜!咳咳,大表哥天下第一厉害!” 斯江板着脸把水杯拿开:“你不是说了不会三句话就提到你大表哥的吗?” 善让和北武哈哈笑起来。 斯南一愣,眼珠子一转,举起手里的风筝:“小舅舅带回来的这个燕子风筝真好看,我们明天去公园放风筝好不好?阿姐你会放风筝吗?” “我也不会。”斯江被大人们笑得难为情,想到景生的姆妈原来真的死了,他一定很很很伤心,她真不应该对景生不好,便回过身来主动说:“大表哥什么都会,你去问问他吧。” 斯南眨眨眼:“这次是阿姐你说的,我可没说。” “我说的就我说的,怎么了?”斯江假咳了两声:“他不也是我的大表哥嘛。” 北武和善让笑得不行。顾东文从菜场买了菜回来,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斯南咧着嘴笑:“在说大表哥有多厉害。我早就知道大舅舅大舅妈才是最厉害的,要不然大表哥怎么会这么厉害还一直考第一呢?” 听到第一,斯江小脸不由得就垮了下来,她这次还是年级第二,和赵佑宁总分差六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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