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上海已经十五年了,城市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弄堂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公厕还是脏又臭,弹格路缺了石头的地方也没有补上,万国旗依然随风摇晃,坐在藤椅里的老头子们弯着腰下棋,一抬头看见他愣了愣,很快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呀,东东回来啦?” “云南的全回来了,老张家的也回了,天天去厂里闹顶替的事呢。” “黑龙江的也回了,老常家回了两个,还带着小的,没地方睡,夜里灶披间里铺了席子。唉,难哦。” “东东,还回去伐?小囡呢?” 顾东文却已经背着包拐进了六十三弄里。 居委会门口公共电话的牌子新换过了,亭子里坐着的人看着有点眼熟。顾东文又看了他一眼,那人却跳了出来,扯着嗓子朝顾家喊:“阿婆——顾阿婆!东东阿哥回来哉!啊呀呀,阿哥,吾是肖为民呀,小民,记得伐?十六号格。” “三年级的时候爬水塔摔断腿的?” “对对对!就是吾!到现在还有点长短脚咧。”肖为民满脸红光:“阿哥侬还是噶挺刮。模子!” 顾阿婆急匆匆颠着小脚从灶披间冲了出来:“老大!” 真见到了人,顾阿婆又忍不住一巴掌一巴掌地拍在儿子手臂上:“你个讨债鬼,去什么云南!去什么云南!你还知道回来啊。” 顾东文笑着挨打:“好不容易跑回来,还要挨老娘打,我还是回云南算了。” “你敢!”顾阿婆拭了把泪,死死揪住他的袖子往家拽:“你再跑,我就学你老子,把你腿打断了,最多我服侍你一辈子。” 晚上斯江回来,对于这个传说中的大舅舅十分好奇。 “大舅舅,你的两个酒窝真好看。”斯江表示羡慕。 顾东文笑着凑近她:“想戳?” 斯江脸一红,伸出手指头轻轻戳了戳:“舅舅,你的酒窝怎么这么大!像一条沟那么深。” “嗯,天天用铅笔划几下,很快就有了。”顾东文眨了眨眼。 “嗳?” “胡说八道什么呢!”顾阿婆手里的毛巾甩在儿子后脑上:“小孩子会当真的!” “外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马上十岁了!”斯江嘟着嘴抗议。 “马上马上,还有一年也叫马上啊。”顾阿婆笑着叹气:“人小,就总恨不得马上长大,等你长大了,就又恨不得回到小时候了。” 斯江摇头:“我不会。我长大了爸爸妈妈和阿妹就回来了,我不要回到小时候。阿舅,为什么我姆妈和爸爸还不回来?” 顾东文沉吟了片刻,敛了笑:“会回来的,他们在努力。” “努力有用吗?”斯江期盼地问。 “有用的。”顾东文想了想:“去年舅舅和云南的一些朋友去了北京。” “我知道,你见到了副总理!”斯江一脸孺慕地托住了下巴两眼闪出了星光。 顾东文笑了:“是的,你看,努力还是有用的。” “嗯,不努力就一定没用!” 顾东文弯着眼揉了揉她的脑袋,心里却叹了口气。阿克苏三月就有个四十几人的请愿团去了北京,据说这个月会有调查团入疆,情况究竟如何北武也不清楚,他忙于盯着蒋宏斌的审判,倒疏忽了西美他们的情况。 —— 这时候的顾西美,却愁上加愁,她还有两个月不到就要考试,偏偏沈勇和朱广茂都参加了返城运动的核心组织上海青年联合委员会,前两天上青联不知道谁起的头,直接冲进了农垦局办公楼,县城里到处都是游行和大字报、横幅,说是要给即将抵达的调查团一个下马威,必须立刻允许四万上海知青返城。一句话,为了上海户口,大家拼了。曹静芝和孟沁作为家属被动员去参加公路和机场拦车拦机跪哭。昨天开始,她小小宿舍里就挤了五个萝卜头。 一个斯南就有五百只鸭子那么吵,亏得景生不怎么吭声,但是沈青平沈星星朱镇宁加一起怎么也不止一千只鸭子。 晚上十点钟了,一千五百只鸭子还在呱呱呱。她复习得头晕眼花,耳朵嗡嗡叫。斯南却踢踏着拖鞋掀开帘子,两眼精光四射:“姆妈,我要去上个厕所。” 西美沉下脸:“你九点钟才去过的,怎么又要去?” “我是陪星星姐姐去的,我自己没尿!” “顾阿姨,我陪斯南一起去好伐。”沈星星怯生生地从斯南旁边抻出头来。 咚咚几声,上铺的男孩子们也跳了下来。 “顾阿姨,我们也一起去。” 西美无奈地挥挥手:“去吧去吧,早点回来睡觉!明天星期一都得上学呢。轻一点啊,别吵到别人。” 景生探出身子看了看厕所小分队,叹了口气,翻身贴着墙合上了眼。他希望快点放暑假,不知道顾东文现在回上海了没有,他有很多话要问。想问他是怎么认识姆妈的,想问他为什么会一直照顾姆妈。景生想了无数遍,觉得自己对姆妈知道得太少了,少到一想就不能忍。他怕自己有一天就把她忘了,偶尔他又想忘了她。也许知道得多了,他心里会好受点,会忘得快一点。 他还想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生下他。
第62章 上厕所小分队跑到厕所的时候已经变成上厕所大队,总有被父母逼上床睡不着的娃,一听到外面叽叽喳喳就也跟着产生了尿意,斯南对此很有经验,当然真进了厕所不一定尿得出来。 一群孩子上完厕所,操场是不能去的,被抓回去少不得屁股遭殃,于是打着手电筒在宿舍周围瞎蹓跶,从少先队队歌唱到荡起双桨,沈星星又领头唱起“妹妹找哥泪花流”。 有个听了一耳朵大人闲话的孩子哈哈笑:“斯南,你会不会像《小花》里一样不是顾老师亲生的?” 斯南认真思考了一下:“我姆妈以前常说我是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又说我是火车上生下来的。你们说哪个像真的?” 沈青平跑到她身边:“胡说!斯江对你这么好,你当然是顾老师生的!要是星星是捡来的,我每天肯定要打她十下。” 沈星星的歌声戛然而止,好像已经被打了一样大哭起来:“你才是捡来的,我要去找我真正的哥哥!”这下真的妹妹找哥泪花流了。 斯南拉住她的手学着斯江那样轻轻撸了几下:“别理他,平平哥哥最坏了,就算我们是捡来的,也没关系,我们就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了。压岁钱能多拿一份呢。” 沈星星一听,好像有点道理,再一想,哭得更凶了。 沈青平挠着头撇嘴:“烦死了,我随便说说的,你当然是姆妈亲生的,笨!你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好伐?” 和姐姐妈妈长得完全不一样的斯南却悠然神往起来:“巴扎上的奶奶说我像阿瓦尔古丽呢。” “县里有八个阿瓦尔古丽!”朱镇宁乐了:“最老的那个六十多岁了,县医院门口卖馕的那个。” 斯南白了他一眼:“当然是最漂亮的那个阿瓦尔古丽!沙木沙克哥哥说,他要考去北京上大学,少数民族可以加分,加很多很多分!我要是维族的小孩儿,我肯定也能考上北京大学。我小舅舅就是北京大学的。我姐姐也要考北京大学,我们全家都要上北京大学!” 沈青平想了想:“我爸说,要是不考北京大学,考上清华大学也很好,那我们就都在北京了。” “你傻吧!”斯南瞪圆了眼:“清华大学在清华!不在北京!只有北京大学才在北京!” 沈青平越想越有道理,十分愤慨于爷老头子的“欺骗”:“好啊,他想骗我去清华!太狡猾了。” “算了,北京大学可难考了,你成绩不好,就考上海大学吧。”斯南挥挥手定了乾坤:“我们上海的大学也蛮好的。” “不!我要和斯江上一个大学。”沈青平昂首挺胸大步向前:“我今年期末考要坐到景生边上。” 斯南跑上去:“我大表哥才不会给你看答案呢!” “我和景生是好兄弟!” 小分队吵吵闹闹地回到宿舍,顾西美冷笑道:“你们几个还回来干嘛?怎么不直接去教室等天亮了上课?” 斯南上去抱住姆妈的腰:“大家说都我其实是维族小孩儿,姆妈,我爸爸到底是谁?” 半夜,教工宿舍里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还有陈斯南同学的嚎啕大哭声。 “我要找我爸爸!我要找我爸爸——” 景生淡淡看了沈青平一眼,沈青平背上一凉,无辜地轻声辩解:“不是我,真不是,张老师家的那个张峰说的。” 景生不理他,侧身躺下了。他想到有次姑父夜里感慨说斯南越长越像维族姑娘,嬢嬢突然就发了火,发了火又哭了起来,后来一整个礼拜都阴着脸。 —— 又过了两天,学校里的老师们都知道中央来的调查团因为上青联在县城闹事,不来阿克苏了,改去先进团场农二师二十九团,把上青联的代表们请去二十九团开座谈会。沈勇和朱广茂都去了,拦车跪哭大计夭折,沈青平三个各跟各妈各回各家。顾西美终于又清净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照常过,外头闹哄哄的,一天一个大新闻,甚至几个大新闻,今天推翻昨天的,明天又推翻今天的。一个月不到,人人都疲惫不堪麻木不仁了。 顾西美索性让陈东来别回阿克苏,也管紧了景生和斯南,镇上的巴扎都不让去,天天吃三顿食堂。好在宿舍门口家家户户春天都开田种菜,要葱蒜香菜青菜辣椒什么的,直接揪一把就行。景生在鸡窝边上扎了一小片篱笆,黄瓜丝瓜番茄都结了果,篱笆下有两个小土堆,插了两个小木片,分别写着一和二,埋着光荣牺牲下锅的一对鸡夫妻的骨头。鸡窝里新买回来的小鸡崽又已经长大了。斯南每每奉命来摘黄瓜,都要感叹一句:“鸡来鸡又去,鸡鸡还叽叽。” 六月一晃而过,到了月底,沈家和朱家的三个娃又被托到了西美这里。西美正在收拾景生和斯南回上海的行李,知道他们要去十四团场向调查团情愿,忍不住劝了几句:“既然几千人要去,也不差你们四个,又要让幼儿园小孩子跪啊哭啊的做文章,那一年就没用,今年就能有用了?” 孟沁拧了她一把:“这不留着你这样的看守大后方嘛,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听说调查团七月初就要回乌鲁木齐了,两个月什么也没解决,再拖拖到哪一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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