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的时候,即使只有一个背影,也令人觉得气氛压抑。 了了被这气压唬住,开始反省自己说话是不是有些没了边界。理论上来说,裴河宴是他爸的同事,即使他再年轻,辈分上也高出她一大截。 她理应尊敬,礼貌,并客气一些。 可实际上,光对着裴河宴本人,她其实很难生出对长辈该有的敬畏感。甚至,因为他长得过于好看,她总会在不经意的打量间,分散注意。 裴河宴没留意到了了走了神,他把人领到房间内,先去开了窗。 今天天气很好,开了窗,蓝天和微风一并涌入室内,将房间里的檀香香味吹散了大半。 空气一经流动,凝滞在细小微尘里的香气一股脑涌进了了了的鼻腔中。 她用力嗅了嗅,香气消溢前,会格外浓郁。 她皱了皱鼻子,点评道:“没上回那个好闻。” 裴河宴忍不住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自然不会向了了解说两种香存在着的本质区别,一是说了她也不懂,二是事实确实如此。他也更喜欢上回那根棋楠沉香。 可棋楠做成线香,不仅奢侈,甚至还有些暴殄天物。如他,也舍不得每日都点。 他支好窗,走到书桌后的蒲团上坐下。 了了见状,跟到书桌前,有模有样地先向裴河宴鞠了个躬,诚恳道歉:“小师父,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裴河宴昨晚就从了致生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全部过程,了先生还替了了向他道了歉,并且与他协商补救办法。 这样的处理方式,在裴河宴看来,除了感受到被尊重外,还有些太过郑重了。 “手抄佛经是我平日的功课,先生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不算珍贵。” 他原想说,即使手抄本丢失了也没有关系,他随时可以再手写一份。只是话未说完,便被了致生打断了。 他不太赞同地皱着眉,摇了摇头:“虽然是你随手可做的功课,但你借给了了,她却保管不当,导致物品丢失,这就是她的错。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这一点,裴河宴还是挺赞同的。 但他不理解了致生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他自小在寺庙里长大,和了了的成长轨迹不同,他不曾有了致生这样的父亲角色在他的成长道路上悉心管教。 佛家讲究众生平等,《璎珞本业经》中就称佛陀是大用无方法王。 于诸众生随其所应而为说法。知其所作,知其因缘,知其心行,知其欲乐,再因材施教。 他师父对他,便是观机逗教,让他自行领悟,并不干预太多。所以,在与人交往上,他大部分时候都如白纸一般,迟钝空白。 起初,他还在思考,是因为了了犯了错,不敢来他面前,还是了致生怕他为难了了,所以代为道歉以解决问题。 可听到这,他逐渐有些不确定了。 了致生的措辞和态度……一点也不像是要他息事宁人的样子,反而,有那么点拱火让他帮忙收拾了了的意思。 不解之下,裴河宴直言道:“了先生,您不如直接开门见山?” 当然,等他听完了致生的“建议”后,裴河宴有那么片刻,在后悔自己的直接。有些问题,可能还是迂回着处理比较好。 谁能想到,他都皈依佛门了,还要替人管孩子呢? 裴河宴回过神,看向还保持着鞠躬姿势的了了。 她虽然不算乖巧省心,但本性纯正,并不招人讨厌。 他抬手,捏了下眉心,眼神微抬,虚指了一下桌对面的蒲团:“先坐。” 这可不是什么好信号。 了了看了一眼蒲团,立刻摇头:“您还是先差使我做些什么吧,不然我坐得一点也不安心。” 裴河宴懒得虚以委蛇,了了这请求正中他的下怀,他连铺垫都省了,抬手指向对面堆积成山的各类书籍,道:“我一共借了三册佛经给你,这三册佛经的译本、手抄本都在这里,你先找出来吧。” 了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差点石化:“全部吗?” 裴河宴已经开始清理桌面,准备做早课,闻言,他头也没抬,退了一步:“书架里,三本佛经分别有十三本的存量,你每本佛经只要找出一本,即可。” 了了默默掐着指头算了算,三十九本,听着是挺多,可跟眼前的书堆纸海一比较,这无疑就是大海捞针啊。 更何况……三本佛经,她除了抄完的那一卷还有些印象,其余两本就跟密密麻麻的蚂蚁浮在纸页上一样,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颇为心虚地询问道:“有没有什么书名或者……提示之类的。”后半句话在裴河宴的注视下声若蚊蝇。 裴河宴已经铺开了宣纸,他收回目光,语气轻飘飘地问道:“需要我替你找出来,放到手心里吗?” 这么明显的讽刺,了了还是能听懂的。 她搓了搓脸颊,没敢接话。 裴河宴拿起桌上的书卷,翻至昨晚夹了书签的那一页。 挺巧的,正好是《华严经》中,有关佛陀如何教导弟子的经文。 “于诸众生随其所应而为说法。所谓知其所作,知其因缘,知其心行,知其欲乐。贪欲多者,为说不净;嗔恚多者,为说大慈;愚痴多者,教勤观察;三毒等者,为说成就胜智法门;乐生死者,为说三苦;若著处所,说处所寂;心懈怠者,说大精进。” 小师父的声音清悦低沉,刚好介于青年男子和成熟男人的音色之间,有沙沙的低哑。 他阅读时,专注得仿佛分不出一点旁杂心念,既不催促了了,也未曾将余光落一点在她身上。 被彻底无视,了了反而松了口气。 她望着眼前一摞又一摞,完全看不懂的书,陷入了灭顶的悔恨之中。 但凡,她勤劳诚恳,安安稳稳地把经书抄完,不存任何偷懒侥幸的心理,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经书要是没丢,她这会还在香喷喷地睡懒觉。说不准,还能目送早起的了致生出门,再在他羡慕嫉妒的目光中,翻个身继续补回笼觉。 这种朴素的幸福,她怎么就没好好珍惜呢? 了了一步一回头,步伐沉重得像是谁在她脚上绑了两块千斤石一般。 她走到书山前,踮起脚,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迟迟下不了手翻找。 这里的书,随便哪本看着都比她的年龄要大上许多。封皮上的字体,有些她认识,有些认识她,各种各样,就是没有重复的。 她生怕这些“古董”价值连城,缩手缩脚地伸出几根手指,拎了两下。 这一拎,灰尘扑面而来,精准地扬了她一脸。 了了被呛得闷咳了两声,她赶紧捂住嘴,生怕打扰了裴河宴。 可身后诵经读文的人一点没受干扰,甚至连短暂的停顿都没有,显然是一点都不关心了了这里的动静。 她悄悄竖起的耳朵默默地恹耷下来,彻底接受了自己今天要在大海里捞书的命运。 她返回书桌,搬起蒲团,在书堆前清出一小块空地,随即跪坐在蒲团上,开始找书。她翻找得仔细,手上动作也是小心翼翼,连书本的褶皱都不敢多抻一下,生怕一不小心撸下来一片残页,给她本就水深火热的处境雪上加霜。 裴河宴视线微抬,从书卷落到了前方小小的背影上。 初升的阳光还很柔和,她跪坐在书堆前,整个人几乎埋入陈旧孤寂的书堆里。 那堆书确实太久没有整理了,沙漠中的灰尘无孔不入,没有风时,眼不见为净还好。一经搬动,尘埃纷纷扬扬,从各个角落汇入空气中。 他光是看着,便觉得鼻腔受阻,呼吸困难。 书籍搬动的声音时不时混着两声轻咳,在安静的塔内显得十分突兀。 了了揉了揉鼻子,翻开手心,看了眼乌黑的手掌……光这个灰尘的厚度,足以可见,小师父是个懒和尚。 别是故意找她来帮忙整理书架的吧? 她嘀嘀咕咕的,又搬下来一摞书。 《华严经》一卷念毕,裴河宴阖目静坐了片刻。 身后没了动静,了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悄摸摸转头,看了眼身后小和尚盘膝坐着,双目轻闭,如雕塑一般沐着阳光,圣洁无比。 她有些纳闷地转回身,继续挑挑拣拣:他这样打坐不怕睡着吗? 这一念起,了了翻书的动作便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偏偏,如她所想的那般,身后的呼吸渐渐平缓,几不可闻。 她狐疑地转过身。 方才还圣洁无比的小和尚,果然已经垂着脑袋……睡着了!!! 。 文中“于诸众生……”引用了《华严经》内容
第十二章 了了眼睛瞪得溜圆,在“假装不小心吵醒他”和“装作没看见他开小差”的两股思想中,挣扎了片刻,最后发现自己……毫无立场。 她郁闷地转过身,和书堆生闷气。可手脚,却下意识地放轻了。 整理完一摞后,她挪了挪蒲团,翻找第二个书堆。 专注做一件事时,是不太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的。并且因为放松,脑海里的意识会像小树苗一样,逐渐抽出枝桠,不断长大。 她甚至在意识的小角落里找到了一段从不曾想起过的画面。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午后。 她在单杠上压腿,做热身。 和她同在舞蹈室的还有连吟枝,她正站在落地镜前,舒展身肢。 那一天她的心情很好,了了从她格外放松的肢体上就能看得出来。 也因为这一点,连吟枝破天荒地和她闲聊了片刻,她问了了:“你现在能看到自己的未来了吗?” “未来”这个话题太过庞大,了了想了一会,刚准备回答时,一抬眼便看见了连吟枝眼中笑盈盈的笃定。 那一刻,了了明白了,她并非真的询问,而是想听到她这么多年训练自己得到的训诫成果。她笃定了了会回答,自己将来会是个舞蹈家。 因为她每一天都像是旋转的陀螺一样,不停地练舞,不停地练舞。 许是验证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一样,了了唯一的乐趣就是和连吟枝唱反调。 她移开目光,不与连吟枝对视:“未来还太远了。” 连吟枝挑了下眉,耐心地继续引导:“你现在就是在为你的未来铺垫啊。” 了了偏了偏目光,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习惯了舞蹈练习前的各种热身动作,她已经驾轻就熟,很少出汗了。可今天,窗外飘着雨,温度适宜,她的额头还是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她换了条腿压上单杠,神色不变道:“我以后会做我喜欢做的事。” 了了接连给出软钉子,连吟枝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语气微僵,和了了闲聊的兴趣在她不识趣的回答下几乎告罄:“你喜欢做的事?你喜欢做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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