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捏着杯子,沉默不语。 她其实不爱听连吟枝说这些,她和连吟枝分开了八年,再见时陌生到只能从她保养姣好的面容里寻找昔日的熟悉感。 在了致生充满爱与尊重的教育里,她深刻地明白连吟枝对待她的方式是不适合她们彼此的。当然,这并非是她一个人造成的,而是她的家庭,她的婚姻,甚至有一半是因为了致生的不作为导致的。 她没有权利怪任何人。 毕竟,无论在什么时候,被赐予生命,被照养长大,都是值得感恩的。 “你每一次的隐忍和委屈,我都知道。但我总是想着,你长大了就好,你会知道我是在为你好。你会知错,会与我和解,并体会到我的良苦用心。可我始终没能等来,这么多年落下的,还是只有你的埋怨。”连吟枝从了了手中拿过茶杯,重新注满。倒茶时,她还抽空问了一句:“这茶好喝吗?” 前一句和后一句太割裂,了了险些没反应过来。她点点头,顺从地接过茶杯,慢慢地品。 她知道,这样平静和谐的品茶时刻,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了。 了了乖顺时,眉眼微垂。清透的脸颊少了棱角,看上去很是无辜,像是完全没有攻击性的毛绒小猫,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连吟枝看着这样的她,心一软,什么抱怨、苛责都没了,只剩下惋惜。 “以后你一个人可以吗?”她最后问道。 了了拿着钥匙和信封回到了房间,她没有立刻去找那个箱子。 连吟枝今晚和她说了很多很多,是在回忆,也是在告别。但当了了脑中忽然浮现“告别”这个词时,她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轻松。 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可更多的是无法形容的惆怅。 她很难让自己在这件事情里没有负疚感,连吟枝对她的失望是肉眼可见的,即使她决定回到国外,让她们彼此都回归本身的生活。可她这种“高抬贵手放你一马”的举动里,带着强烈的遗憾以及对她无声抗议的妥协和谴责。 这并不是了了的本意。 她只是难以适应连吟枝的专制和强势,不想重新落入她的掌控,受她支配。 可连吟枝用近乎割席的方式来回答了她。 了了精疲力尽,她抱着柜子上她与了致生的那张合照,窝进沙发。 她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试图从这个姿势里汲取到些许暖意。可她的膝盖是冷的,手脚也是冷的,她像一个孤零零的冰块,漂浮在无人的荒岛上。 连吟枝问她“以后你一个人可以吗”,她没直接回答,而是说:“你可以对我放心。” 她对了了的这个回答是失落的,但她没有表现出来。一如她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一般,她说不管了,那就是真的决定放手了。 不后悔,也不再更改。 就和了了十三岁那年一样,她没有问过她一句,独自做好了选择,仅仅通知了她。 今晚,她又一次,放弃了她。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了了闭上眼,握着相框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她像是完全没有痛感,死死地握着相框的棱角,任由尖锐的边框刺破她的掌心。在鲜血涌出的那一刻,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手掌的疼痛让她混沌的意识稍稍清明了片刻,直到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原来她不是无所谓,而是了致生用足够的爱和温暖掩盖了她对连吟枝的记恨。 她明白老了为什么执意要回来了。 即使她表现得那么懂事那么的不在意,可有些创伤就像是一种慢性的病毒,它在潜伏时,你一无所知。可当它突破封口,开始溃烂时,你早已无药可救。 她咬住唇,无声哭泣。起初还只是一场细雨,可悲痛压抑得太久,早已溃不成军,她哭到浑身颤抖,难以自抑。 了致生入葬以后,她每天都需要很努力,才能保持正常。她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一旦察觉到自己发呆太久,就立刻去找些事情分散注意。 她维持这份“正常”很久了,久到她自己都以为创口已经痊愈。 可原来,她从来没有好过。 创口太大,她缝了一针又一针,连止疼药用得都是最大的剂量。 神经被麻痹后,她察觉不到痛,也就不再检查伤口,任由那没经过治疗的伤口在皮肤下渐渐溃烂。 它会痒、会疼,可总是细微的,让你误以为它是在生长出新的血肉。 直到今天,伤口上的缝线断裂,她亲眼看到了伤口,才知道她伤得这么重,这么得无法挽救。 她现在,好想老了啊。 真的好想好想。 手边的信封被不小心扫落,里头的照片撒了一地。 风情诡秘的石窟壁画里,夹杂着一张模糊的人像蹙眉沉思的裴河宴正低着头,用压光工具描刻着手中的泥塑。 那泥塑高才十厘米,小小的一个。可眉眼五官,却和十三岁时的了了长得一模一样。
第三十八章 南烟江畔,梵音寺。 客院内,桌上的烛火噼啪一声,轻轻爆裂。有山风从半开的木窗子里挤进来,将烛火吹得晃了几晃。 烛焰一动,清冽的茶蜡香混着屋外新鲜的青草气,徐徐悠荡,满室盈香。 一阵疾雨,簌簌落下。 竹林、山坞、房檐,顷刻间被山雨包围。 雨丝顺着山风飘入客院,躺卧在窗边竹椅上的裴河宴被飘落到身上的雨滴惊醒,他睁开眼,睡眼惺忪地望向窗外。 桌上被茶蜡温着的茶水在壶内轻轻沸腾,他看了眼被雨水打湿的窗台,挽着袖子起身。起身时没留意,摊搁在膝上的手抄本滑落在地。 他俯身拾起。 了了那一手小狗字,十分具有冲击力地再度映入眼帘。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将手抄卷与千字经文按纸页纹理重新折好,放入箱匣。 刚才睡着前,他正在收拾箱笼。这趟回来得较匆忙,他参加完了致生的追悼会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了一趟重回岛的优昙法界。 重回岛是毗邻京栖不远,颇具盛名的佛教道场。一年前,以佛教文化为中心,集艺术展览与历史教学于一身的博览园优昙法界,在重回岛施工建造。 裴河宴作为佛雕艺术界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被特聘为优昙法界的佛雕艺术指导,参与工作。 昨日,优昙法界第一阶段的施工刚结束,他便连夜赶回了梵音寺,看望师父。 在南啻遗址做修复的这些年,他很少有时间回到寺里。而这几年,过云的身体情况不太好,大多留居寺庙休养。裴河宴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他了。 门外,有敲门声响起。 了无拎着灯笼,把嘴凑到门缝里,小声的:“小师叔,你在里面吗?给我开开门。” 裴河宴转身看了眼未插的门栓,淡声道:“门没锁,你进来吧。” 了无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门板,“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一束光从缝隙中探出来,将濡湿的雨水照得纤毫毕现。 他把灯笼挂在壁钩上,推门而入。 裴河宴没回头,继续往外腾箱子。 他回来那天,行李一放,便先带着了致生交托给他的檀木箱子去了京栖的老宅。 完成了委托后,他本该那晚就前往优昙法界。可出了门,他却反悔了,临时在京栖多逗留了一晚,等参加完了致生的追悼会后,才匆匆赶去重回。 这些从南啻带回来的行李和箱笼,没他的吩咐也无人敢动。而他行程匆忙,期间更是忘了交代,这些箱子自然是他走时什么样,回来时还是什么样,只能自己收拾。 了无是来看看他睡着了没,后半夜会下一场大雨,若是小师叔没关好门窗,屋里的书籍字画就得遭殃了。 可他进来后,见裴河宴在收拾东西,想起师父说小师叔过两日又得走,他把来这要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跟屁虫似的跟 在裴河宴身后,帮他递东西。 但他递着递着,觉得有些不对劲。 箱子里装着的是已经泛黄了的手抄卷,可它们既不是大儒雅作,也不是孤本佛经,而是一看就十分幼态的小学生字体。 了无用他不太聪明的脑瓜子想了想,问:“小师叔,这些都是你小时候写的吗?你小时候写字也这么丑喔?” 小师叔一直是师父和方丈们挂在嘴边的模范优等生,从小天赋异禀,学识出众。不仅能倒背佛经,还写得一手好字。 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这么一回事嘛! 裴河宴没回答了无,他看了眼箱笼里用废纸包裹着的烛台,抬了抬手,吩咐了无递给他。 了无见他剥笋似的将废纸剥除,把烛台放在桌上,絮絮叨叨:“这个烛台不收起来吗?”他指了指书桌上,茶几上,那些五花八门、花里胡哨的烛台和蜡烛:“外面放得够多了,您这一壶茶都能用不同香味的蜡烛给煮上一遍了。” 他没大没小,嗡嗡个不停,跟扰人的蚊虫似的。 裴河宴不堪其扰,转身拿起戒尺,在了无光溜溜的脑袋上轻敲了一记:“噤声。” 了无吃痛,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暂时闭上了嘴。 耳边安静下来,裴河宴总算又能听见窗外簌簌的雨声。山林间的雨声有令人放松的惬意,听着听着,他皱着的眉头一松,将从南啻带回来的旧物一一装入箱笼,打算封存起来。 全部收拾完,他才发现与了了有关的东西居然装了满满一箱。 里头有她喜欢看的闲书,有她抄录的书目,还有专属于她的茶具。 王塔平日里并没有他的访客,而了了,算得上是王塔的常客。 她经常来,于是,逐渐便有了属于她的蒲团、笔具、茶杯、手巾等等。再渐渐的,她喜欢的烛台,喜欢的镇纸,喜欢的线香,但凡是她喜欢的,也变成了她的所有物。就像那个比翼鸟的烛台,自她走后,就被封入了箱底,再没启用过。 这些年,了致生在与他的通信往来中,也会断断续续地拓印一些了了画的壁画,寄给他显摆。 说是显摆,但裴河宴总觉得他目的不纯,他像是有意在诱导他鉴评。他若是不理睬,了致生便没完没了,夸夸其谈。可若是衬了他的心意,他又喋喋不休,与他分享上半纸了了的近况。 裴河宴有猜到些许他这么做的目的,了致生怕他太孤单,也怕他彻底掐断对了了的牵挂。这份牵挂也许没什么用,可它真真切切地代表着在南啻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不仅与他和了了有关,对了致生而言,一样重要。 他最后看了一眼了了不同时期的书画,将了致生这些年与他的书信往来全部装入箱囊,盖上箱盖。 往后,他都不会再收到了致生寄来的信了。 裴河宴扣上锁后,将钥匙收入抽屉内。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12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