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问津顿了顿,“你以为我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警告我安分守己别存异心?楼总你大可放心,宋亓良没有夺人妻室的癖好。”她转过头,盯住楼问津,“况且,我要报复你,也绝对不会假以他手。” 她目光锐利,像是盯牢了猎物一般。 “那我拭目以待了,梁小姐。” 梁稚清楚自己只是虚张声势,目前自己自保都难,何谈报复。 楼问津那副气定神闲让她又恼又怒:“能不能出去?你打扰我午休了。” 楼问津轻笑了一声,但他并没有说什么,真就起身走了。 晚宴仍有二十来位宾客,结束以后似意犹未尽。 这里头既有公司的大客户,又有专司进出口业务的政府官员,自然开罪不得。 梁稚却不愿再陪同,她劳累一天,困顿之极,只想先行回家休息。 难得楼问津也并不勉强,同宾客解释几句,说先将夫人送到门口,叫他们移步酒店的酒廊,他稍后便到。 梁稚走到酒店门口,一部车子正候在那儿。 她说:“不用车,我散步回去。”东家酒店离红毛路的梁宅咫尺之距,步行片刻便到。 楼问津却吩咐司机:“送太太去科林顿道。” 梁稚拧眉看向楼问津。 楼问津语气平淡不过:“梁家现在人多口杂,你去我那里更清净些。” 他拉开了后座车门,掌住,等她上车,姿态不容置喙。 梁稚才不信他有这样的好心,分明是为了让她去他的宅子,而故意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她弯腰上了车,反手便去拉车门,“嗙”的一声,摔得车门都晃了一晃。 楼问津后退半步,脸上表情极为平静,张嘴最后说了句什么,隔窗看去,那口型隐约是“早些休息”。 ……还真拿自己当体贴入微的丈夫了。 梁稚别过目光,抱住手臂,让司机开车。 此地离科林顿大道不过两英里,一转眼便到。 车开进院子里,那大门是敞开的,意式的住宅,却也学梁宅贴了一副大红对联,下了车,梁稚走近细看,对联内容是: 月圆人共圆,看双影今宵,清光并照 客满樽俱满,羡齐眉此日,秋色平分 [*注1] 扎奇娅瞧见梁稚进门,有几分惊讶,但立即迎了上来,拿蹩脚中文笑吟吟地道了句:“新婚快乐。” 梁稚兴致不高,应了一声。 扎奇娅又问:“太太饿不饿,需不需要吃点夜宵。” 梁稚说自己累了,想现在去休息。她提步往客卧走去,却被扎奇娅拦住,说她现在已经是宅邸的主人了,怎好继续睡客卧,让楼问津知道,她们肯定要挨批评。 她说:“太太你稍坐一坐,我去二楼将主卧再收拾一下。” 梁稚在客厅里歇了片刻,扎奇娅下楼来,说主卧已经收拾好了。 扎奇娅领她上楼,介绍主卧各类物品陈列之处,最后叫她早些休息,有事随时吩咐,便下楼了。 主卧是个面积极为宽敞的套间,容纳了阅读角、衣帽间和浴室,还有一个拓展而出的户外阳台。房间家具一应是乳白和原木色,点缀以盆栽的柠檬树和散尾葵。 靠南的窗户嵌着一扇拱形玻璃窗,半开着,外头是庇城墨蓝净澈的天光。 梁稚粗略环视一圈,穿过衣帽间,走进浴室。 衣帽间的换衣凳上放着一套白色真丝吊带睡衣,浴室墙上铜环挂着毛巾与浴袍,托盘里装着她平日最喜欢的某香氛品牌的香波和沐浴乳。这些东西,显然是楼问津提前叫人准备好的——果真是绸缪良久,请君入瓮。 浴室同样有一扇拱形圆窗,靠窗摆放一只白色猫脚浴缸,与她在梁宅的几乎一样。 梁稚将浴缸进水龙头打开,再去卸妆洗漱。洗过头发,包上一顶浴帽,将自己浸入浴缸中。 她闭上眼,忽将整张脸都埋进水中。闭气至氧气耗尽,肺叶发疼,这才抬起头来,大口喘气。 洗完澡,吹干头发,换上睡衣,去床上躺了下来。 今日精疲力尽,几乎阖眼便要睡着,不似过去这一阵,几乎总要失眠到半夜。 将要睡着前一刻,她抬手揿灭了台灯,翻个身,任由自己沉入黑夜。 外头仿佛起了风。 梁稚听见窸窣声响,和沉闷风声,骤然惊醒——热带地区时有暴雨,窗户忘关,要是雨飘进来,怕要淋湿地毯。 她坐起身,预备起床去关窗,却在这一刹那悚然惊觉,床边有人。 黑暗中呼吸沉缓,夹杂些许酒精气味,和几不可辨的烟草味。 是楼问津。 梁稚稍松一口气,但下一瞬,却隐约分辨楼问津似是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紧跟着伸臂而来。 “……你做什么!”梁稚几乎失声。 楼问津动作一顿,方继续前伸,揿亮了她身侧床边柜面上的台灯。 久居黑暗,柔和灯光亦觉得刺眼,梁稚下意识眯了眯眼,再睁开时,却见楼问津正看着她,几分审视的目光。 “你觉得我要做什么?”楼问津平声问。 梁稚不说话。她自然不敢说话。 ——也是,楼问津从未说过,两人要做表面夫妻。 灯火昏黄,照得一切都有种界限难辨的朦胧,楼问津看她的目光却如雪意锐利,毫无温度。 他从前不戴眼镜,是父亲说,人太年轻,出去谈事怕镇不住场,戴副眼镜更似商界精英,叫人不敢看低。梁稚讨厌他戴眼镜,从前她就看不透他,有玻璃镜片相隔,更觉他目光有种非人的淡漠。 梁稚比谁都知晓自己的性格,极为要强,输也不能有失风度。 既然将“卖身救父”视作义举,又何须扭捏。 她嘴唇紧紧绷作一线,再抬眼目光已有决然之意。她缓缓抬手,按住睡裙的肩带。 一时之间,房间里静得吓人,只闻窗外呼呼的风声,和纱帘拍在玻璃窗上的噼啪声。 楼问津看着她,一动不动,那目光里旁观、审视……各种用意,仿佛兼而有之。 室内冷气开得很足,她皮肤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手指也难以自控地微微颤抖。 即便如此,她动作毫无迟滞与犹豫。肩带自肩头滑落,失去支撑,整条白色真丝睡裙,也便这样委顿下去,堆笼在腰间。 楼问津目光微敛,手掌搭在自己膝头,仍是一动不动。 灯光为她莹润如玉的皮肤,又布了一层浓稠釉色,微卷的一头长发垂落,黑与白分野明晰,她仿佛一帧泛黄羊皮纸上的人体素描像,无价的大师手笔。 梁稚睫毛轻颤地抬眼,看了看楼问津。 他仍旧静定如一樽塑像。 梁稚手垂落下去,悄悄攥紧了薄毯的一角,头却微微扬了起来,不惧不退地迎向楼问津的视线,目光因其自我献祭的用意,而不免多了几分不自知的凛然与挑衅。 “啪”一声,似乎是纱帘带得边桌上的杂志摔到了地上。 片刻,一切又归于静默。 梁稚肩膀也跟着颤了颤,随即微微咬紧了牙关。 做到这一步,已是极限,再无可能继续主动迎合。 可楼问津依然没有任何行动,甚至,他的呼吸听来都如此平静,没有一刻频率错拍。 在他仿佛冷静不过的目光里,梁稚只觉自己的自尊是一樽泥塑木雕,装点门面的金箔,被毫不留情地片片剥除。 热血涌上面颊,方才一鼓作气的勇气消退得一干二净,只剩滔天屈辱—— 她本以为今日曲意逢迎是屈辱,但为什么,他一根手指也不动她,却显得更加屈辱。 她恨不得杀了他。 现在就杀了他。 楼问津终于出声了,声音低哑,仿佛带着几分自嘲:“梁廷昭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为他牺牲。” 喉间早被各种情绪塞得满满当当,自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梁稚只能睁大了眼睛,狠狠盯住他。 而下一刻,楼问津垂敛目光,忽然拿起了自己手边的西服外套,往她身上一丢,“收拾一下,去码头送你父亲。” 梁稚一愣,“……什么?” 楼问津已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到一楼楼梯处,扎奇娅迎了过来,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他仿佛没有听到,大步朝大门走去。 海上来的大风,撼得庭院里的印度素馨剧烈招摆。 楼问津在门口立住脚步,从口袋里摸出香烟,低头滑亮打火机,手掌一拢,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手指微颤,难免还是泄露几分仓皇与狼狈。 梁稚下楼时,车已停在门口,副驾坐着宝星,后座坐着楼问津。 她拉开车门,弓腰上车。 无人说话,司机自行发动车子,穿过了科林顿大道,朝东北方向驶去。 梁稚心绪激动,已无心反刍方才暗室里发生的一切。她总疑心楼问津是不是真是说了“去码头”,但不敢多问,生怕一字说错,楼问津便反口食言,使她败于垂成。 回神时,车已开到了滨海的葛尼大道,车窗外海浪翻滚,涛声阵阵。 车行无声,静夜里似一只海鸟掠过水面,自葛尼大道转弯,又驶入丹绒武雅。 梁稚已能分辨,车是往码头去的。 车于前方路口右拐,离码头越来越近。梁稚身体前倾,手掌掌住了前方座椅靠背,下意识想瞧得更清楚些。 楼问津这时候突然出声:“认得前方那栋建筑吗?” 梁稚透过前窗玻璃看去。 “大伯公庙。” 庇城华人无人不知。 乾隆十年,广东大埔人张理与丘兆进,偕同福建永定人马福春乘船南渡,于此地登岸。三人结为金兰,亲同骨肉。时海岛尚未开辟,三人筚路蓝缕,共创基业。一日,张忽于大石旁“坐化”,丘、马葬之。及丘、马殁,同籍居民复葬二公于张公墓旁。后世慕三公之义,以神祀三公,统尊之为大伯公。 梁稚话音落下之后,车厢里复归寂静,楼问津并不再说什么,仿佛不过随口一问。 梁稚自然觉得奇怪,转头看他一眼,他表情那样淡漠,什么也看不出。 眨眼之间,码头已至。 深夜灯火稀疏,近岸泊着一艘小型游艇,船头站立一人,半个身体都要探出护栏。 即便隔得这么远,梁稚也从身形一眼看出,那就是已有月余未见的父亲梁廷昭。 梁稚情绪激动,车子距离码头几十米处停下,尚未停稳,便等不及伸手去拉车门。 哪知还没够上车门把手,手腕已被楼问津一把攥住。 “就在这送。”楼问津声音少见的如此冷硬。 梁稚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一眼,“你让我下去!” 楼问津神色沉冷,手上却更加用力,将她攥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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