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茵极其痛苦,屡次想要离婚,可丈夫不同意,家人也不支持。唯一支持的人只有沈惟慈,可他只是一介医生,又能做得了什么主。 “阿九,好久不见。”沈惟茵走到梁稚面前来,以含笑的目光细细打量她。 梁稚很是惊喜,“茵姐姐,我没想到你有空过来。” “我们阿九的婚礼,我自然是不能缺席的。”沈惟茵笑着,抬手摸一摸她礼服裙的袖口,“这裙子真漂亮。” 沈惟茵是个鼎鼎大名的美人,她云英未嫁之时,庇城的小报记者成日围着她打转,连沈小姐何日换了什么新手袋,都要刊登在报,引人效仿。 她是生得极为古典的那一种长相,蹙眉时显得愁绪万千,很能激发男人的保护欲。这样明珠似的美人,却到婚姻生活里蹉跎得眼睛里没了光彩,怎么不叫人扼腕叹息。 梁稚同沈惟茵细细寒暄了许久,直到其他宾客欲来敬酒,沈惟茵才不大好意思地说,先不占用二位新人的时间,等后几日得空了,她单独约梁稚出去喝咖啡。 沈惟慈和沈惟茵远离了两位新人,到一旁去拿食物。 沈惟茵倒了两杯果汁,走到沈惟慈身边去,沈惟慈正往盘子里夹她最爱吃的帕尔马火腿。 “维恩,楼问津这个人,和我记忆中的好像不大一样了。”沈惟茵说道。 沈惟慈英文名是“维恩”,同辈间多以其英文名相称。 沈惟慈说:“你常在吉隆坡,见他次数不多,怎么还记得他以前是什么样?” “记得的。阿九不是念叨过吗,说他生得很英俊。他以前我倒觉得还好,可能太年轻了,很显稚气。现在却有点锋芒毕露的味道了。” “哦,意思你现在也觉得他长得好看?”沈惟慈因知道沈惟茵在吉隆坡过得苦闷,回家才难得露出笑脸,故有意同她玩笑,想让她多说说话。 沈惟茵抿嘴笑了笑,“客观而言确实生得好看,但英俊过了头就叫人敬谢不敏了。女孩子遇上他这样的人,容易吃亏。而且你知道,我一直不爱这一类长相。” “我不知道。阿姐你没同我说过,你喜欢哪一类?”沈惟慈忽地低下头来,那声音低低的,和平日里那样温开水一样的嗓音很不一样。 沈惟茵心头一惊,转个身望向角落一侧的桌子,很不自然地说:“我先过去占座。” 沈惟慈和沈惟茵离开以后,梁稚随着楼问津敬了一圈酒,听了些“百年好合”一类的套话。 梁稚上回吃东西还是清晨那一碗红汤米圆,此刻再不进食恐怕要犯低血糖。她同楼问津说了一声,预备吃一点食物垫一垫肚子。楼问津也就放了酒杯,与她一起。 兰姨不让梁稚自己动手端盘子,怕她一个不慎弄脏礼服,“你就好好坐着,我去替你拿吃的。” “兰姨你不知道我要吃什么……” 兰姨一边朝食品台走去,一边说道:“你的口味我还不了解。” 桌上有柠檬水,梁稚端起来喝了一口。 楼问津坐在对面,将衬衫纽扣稍松了松,好似也有些疲累的模样。 梁稚看他一眼,就将目光别过去,看向窗外。 没一会儿,忽听一道细而柔的声音喊道:“楼先生。” 梁稚闻声转过头去,正是宝星的妹妹,那英文名是莉莲的女学生。 莉莲未成年,手里端着一杯西柚汁,看了看楼问津,又看向梁稚,脸上笑容有种故作的镇定,“梁小姐、楼先生,我敬你们一杯。” 梁稚端起桌上还余三分之一的香槟酒,“你是宝星的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莉莲有些诧异,像是疑问梁稚怎么知道她是宝星的妹妹,“是的……我,我叫丁宝菱,一直在学校住校,两周才放一次假,所以没有机会见梁小姐——但是我听大哥提起过梁小姐。” “是吗?宝星跟你说我什么了?”梁稚笑问。 “他……”宝菱一下卡壳。 “那一定是没说我好话了。” “不,不是……”宝菱急忙解释,“他说梁小姐很漂亮,像一位香港明星。” “哪一位?” “像……”宝菱不敢说真话。因为宝星说梁小姐生起气来有几分肖似李丽珍,可李丽珍有艳星的名号,她怕说出来会冒犯。 梁稚却仿佛了然:“李丽珍是吧?” 宝菱呆了一下,“……嗯。” “不止一个人这样说。” 宝菱松口气,哪知道梁稚又笑问:“那你觉得像吗?” “我……我只看过她的画报,人动起来和画报的样子差别很大,说不准的。” 梁稚笑了笑。宝菱生得白净又有书卷气,和沈惟慈一个类型,被她一逗,就什么真话就讲了出来,实则殊为真诚可爱。 “你不是要敬酒吗?”梁稚笑问。 “对……”宝菱急忙再举杯,“梁小姐,我祝你和楼先生永浴爱河。” 少女的祝福很有几分真切的意思。 梁稚将酒杯举起,与她碰了碰,“谢谢。” 宝菱任务完成,又松一口气。 她不再打扰,与两人告辞,转过身去,却差点撞上正走过来的人。 一行三人,打头的是个身形精瘦而神采熠熠的男人,不同于今日宾客的西装革履,穿的是一身苎麻质地的休闲装,手里拿着一顶白色巴拿马草帽。 宝菱呆了一下,因为这人她在报纸上见过,“南洋小赌王”宋亓良。 梁稚也没料到宋亓良会出现,立即起身,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宋先生。” 宋亓良身后跟的是他夫人与小舅子周宣,宋太太穿一件黑色暗花的缎面旗袍,不见其他首饰,独独手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那蛋面大得出奇,颜色也绿,这样的成色,进拍卖行少说八位数起步。 周宣今日倒穿得随意,不过恤衫搭配百慕大短裤,领口钩一架墨镜,一副度假打扮。 今日婚礼楼问津请了黄警长,但并未请周宣。 周宣笑说:“长姐和姐夫来庇城休假,本想在此处下榻,听说酒店被人包了办婚礼,新娘还是熟人,一定要过来到道声喜,希望楼总和梁小姐不要怪我们不请自来。” 宋亓良笑着向着楼问津伸出手,“上回见楼总还在老梁手底下做事,今天就成了老梁的女婿,当真是后生可畏。” 楼问津伸手与他握了握,语气不失客气,但毫不热切,“宋先生过奖。”他是有意将阴阳怪气当做褒奖来听。 论心理素质,梁稚自愧弗如。 宋亓良又将手伸向梁稚。 梁稚犹疑了一瞬,递过手去。她谅他大庭广众的,并不敢逾距。 果真,宋亓良只与她虚虚一握,便收回了手,看着她,笑说:“我听说令尊遇到些麻烦,九小姐有我的电话,怎么不来向我求助?鄙人不才,但要想救一个人,还是不难。” 梁稚顿觉自己像饮了一碗跌入苍蝇的陈油一样恶心。 梁家做洋酒进出口生意,是宋亓良赌场的供应商之一。宋亓良海上赌场开业剪彩,梁廷昭受邀观礼,带了梁稚前去。宋亓良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她。宋亓良是频繁见诸媒体的人,见了真章,普通人自然会心生好奇。哪知梁稚深入接触才知,宋亓良这人好色,是圈里公开的秘密。 楼问津怎会听不出宋亓良这话是在与他叫板,他神色平静地说:“是我夫人的家事,自然不便劳烦他人。” 宋亓良哈哈大笑。他这人只是好色,但并不乐意惹麻烦,见楼问津不似善茬,也就收了心思。 楼问津指一指里头,“宋先生大驾光临,是我和太太的荣幸,还请就座吃顿便饭。” “饭不吃了,只劳烦楼总知会酒店,腾一间套房给我。我来庇城住不惯别家,还请楼总行个方便。” “宋先生客气。”楼问津说着,抬头看了看,看见站在吧台处的宝星,招一招手。 宝星立马跑了过来。 楼问津吩咐:“去找客房经理,腾一间套房给宋先生。” 宝星笑着看向宋亓良,“宋先生可需要指定是哪一间?”他对这“南洋小赌王”也很好奇,但跟着楼问津当差久了,早就跟他学得一式一样的宠辱不惊。 “楼总的新房是哪一间?”宋亓良半开玩笑。 楼问津神色不变。 宋亓良哈哈一笑,“你只用跟客房经理说我要住店,他自然知道是哪一间。” 宝星点点头,“宋先生稍坐,我这就去。” 一转头,看见桌子旁边还呆站着一个丁宝菱,立马伸手将她衣袖一牵,“还不回学校?” 宝菱忙对楼问津和梁稚说道:“梁小姐,楼先生,我先走了。” 梁稚点点头,“酒店栗子蛋糕不错,宝星你叫人打包一份,让宝菱带去学校。” 宝星笑说好。 宋亓良也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女学生,随意地瞥去一眼,顿了顿,又细看了看。 那女学生已被她大哥牵在手里,转身往外头走去了,马尾辫似在空中划了道看不见的涟漪。 宋太太冷眼看着宋亓良,鼻腔里轻嗤了一声。 没多久,宝星过来禀报,说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宋亓良移步休息。 宋亓良笑说:“九小姐下回去吉隆坡,我做东。” 梁稚脸上只挂着极为客气的笑意:“谢谢宋先生如此客气。” 宋亓良和宋太转身走了,周宣笑着跟梁稚说了声“恭喜”,这才跟上前去。 用过午餐,宾客大都散了,梁稚回房间休息。 她脱了礼服裙,正由兰姨帮着拆解头发,听见门口有脚步声,转头一看,是楼问津进来了,便立即将头转了回去。 兰姨料想两人有话要说,“我就在走廊那头的房间,阿九你跟姑爷有什么吩咐,叫人喊我一声。”说罢带上房门走出去。 过午白烈阳光倾洒一地,黑白棋盘格的地砖上摇曳一丛蒲葵的影子,室内静悄悄的。 梁稚侧低头,自己拆着发上剩余的几枚黑色一字夹。 镜中人影一晃,她余光瞥一眼,楼问津背靠梳妆台,一手轻撑在台面上,低头打量她。 她缓慢拆下夹子,一枚一枚归拢在一起,不看他,也不说话。 楼问津出声了:“你真有过找宋亓良帮忙的打算?” 梁稚没想到他会问这,不知道他用意何为,但这段时间与楼问津相处,她从来是防御姿态:“怎么,你觉得他没本事帮我?” 楼问津低着头,一双眼睛匿于玻璃镜片之后,不知情绪,“我要做的事,其他人帮不了你。”语气轻描淡写,反倒叫人无从质疑。 意思是,只有他本人能帮她。 “你很得意是不是?”梁稚将一枚发夹轻掼在台面上,“看我像只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最后还是不得不向你这个始作俑者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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