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楼问津背后有人支持?”梁稚不是没有深想过此事,“但他明面上来往的那些人,都不像有这么大的能量。” “香港的医生说,我妈最好还是休养数周再行挪动。阿九,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这时候回庇城?” 梁稚看向沈惟彰,等他细说。 “爪哇海上有座小岛准备拍卖,沈家有意投标。而就在昨天,我听闻楼问津也打算竞标。” “他?梁家只做洋酒生意,虽说基本垄断了庇城的洋酒市场,但还不至于有本钱涉足地产行业。”梁稚之所以知晓此事,是因为曾有生意伙伴游说梁廷昭炒地皮,梁廷昭自称守成之人,不敢借银行那么多钱做风险这么大的买卖。 沈惟彰看着她,“因为他是在代行他人旨意。” 梁稚不想听沈惟彰继续绕弯子:“谁?” “章家。” “哪个章家?” “章清霁。” 梁稚愕然。屡登南洋富豪榜前三,在航运、地产、传媒、金融、娱乐均有涉猎的“船王”章清霁。与章家的财富帝国相比,什么“南洋小赌王”都不值一提。 “他一个渔村来的,怎么会和章家扯上关系。” “我不清楚。但论近水楼台,显然任何人都不如阿九你更有优势。”沈惟彰言辞恳切,“如果楼问津与我成了对手,阿九,你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我要怎么做?” “到时候我再具体与你沟通。” 梁稚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 沈惟彰点点头,回头往屋里看一眼,又说:“留下吃晚饭吧,你大嫂一会儿就回来,这一阵她总是念叨,早知夜长梦多,前些年就该将你和二弟的婚事定下来。与你做不成妯娌,她很遗憾。” 梁稚笑一笑,“古叔今天生辰,说好了要给他庆生,今天就不留了,下回我再来叨扰。” 古叔苦出身,小时候爱念书,偏偏父母早亡,由兄嫂扶养长大。兄嫂在柔城开一家炒粉档,惨淡经营,自己还有小孩。古叔懂事,心知不可再拖累兄嫂,初中没念完便辍学,去往狮城打拼,卖香烟、做泊车小弟、自己做小本生意…… 几十年起起落落,直到四十二岁那年给梁家做了管家,才算是真正过上了好日子。 梁廷昭为人慷慨大方,古叔感念恩情,又因为自己早年丧妻,膝下无子,所以对梁稚颇有些视如己出的关照。 今日过生日,古叔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鬓角也刚推过,很显精气神。 到家时,兰姨已张罗好了一桌子菜。兰姨平日里总穿着一身阴丹士林蓝旗袍,头发规规矩矩盘成一个髻,梳得不见一丝乱发。今天仍然穿旗袍,但换了一件素绉缎的,暗蓝印花,富有光泽,显得她面容也光华了几分。 梁稚洗手过后上桌,南乳炸牛肉、酸甜咕噜肉、擂茶汤……都是古叔中意的菜式。蛋糕也已经订好了,缎罗申路上锦记饼家的奶油蛋糕。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屯溪醉蟹。 小时候梁稚曾吃过一次,是机缘巧合梁廷昭有客户自安徽来,带了一小坛封缸酒请他们尝鲜。 兰姨是祖籍安徽的客家人,也只在小时候家中长辈做过几次。得了酒,便照着记忆里的做法复原,最终滋味,却叫梁稚至今念念不忘。 没曾想,竟在今日的饭桌上再见此物。 “我记得做这道菜要想尝起来味道正宗,不是需要用徽州新安江的小螃蟹,和徽州封坛酒吗?”梁稚说。 “到哪里去弄新安江的小螃蟹,我就用的青蟹。酒倒是正宗的徽州封坛酒。”兰姨说。 “从徽州弄来的?”梁稚笑说,“兰姨你可真有心,得花不少工夫吧。” 兰姨笑得两分尴尬,觑她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梁稚叫她,有话不妨直说。 兰姨便说:“酒是姑爷叫朋友走航运运过来的。我上次听见姑爷在和一位安徽做茶叶生意的朋友打电话,就随口提了一句,问能不能帮忙带上一坛徽州封缸酒。姑爷听说是阿九你想吃屯溪醉蟹,就说会请朋友帮忙留意。这怕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吧,我自己都忘了,没想到上周,姑爷还真叫人把酒送了过来。” 梁稚一下抿住唇。 古叔观察梁稚神情,忙说:“赶紧动筷子吧,菜凉了就暴殄天物了。” 梁稚提起筷子,又放了下来,起身说:“你们先吃,我打个电话。” 梁稚走进起居室,先将电话拨到了楼问津位于峇六拜的办公室去,电话响了几声,无人接听。 她又打到科林顿大道的宅邸去。 只一声,电话便接通了。 那头传来音色清冽的一声:“你好。” 梁稚说:“是我。” 那头顿了一瞬:“什么事?” “兰姨用你弄来的徽州封缸酒做了醉蟹,今天是古叔生日,你来梁宅吃饭。”梁稚冷冷淡淡地说道。她不喜无端欠人人情,尤其这人还是楼问津,能当场还了是最好的。 楼问津说:“知道了。”
第11章 古叔和兰姨听说楼问津要来, 便不打算动筷了,一定要等人到齐了再吃,不然叫客人吃剩下的, 很不知礼数。 兰姨怕梁稚等得饿了不高兴, 将预备最后上的黄梨糕先端了上来, 叫她先垫一垫肚子。 梁稚哪里真有这样饿,她将兰姨放在她手边的黄梨糕挪一挪, 说正好人都在,聊聊正事吧。 古叔和兰姨见梁稚神情严肃,一时也都正襟危坐。 梁稚看一看两人, 说道:“昨天夜半, 楼问津已经把我爸送走了。” 古叔一愣, 立即有一箩筐的话要倾吐:“送哪儿去了?那头家现在安全了吗?他人怎么样?在马打寮里有没有吃苦?九小姐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去送送头家啊!” 这么一连串,梁稚也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答起,只说:“他应当不会再有性命之虞, 只是短时间内, 不会再回庇城了。我想,往后梁宅没什么往来应酬, 也用不上这么多人……” 兰姨抢道:“阿九你别赶我走!” “放心, 我赶谁走也不会赶走兰姨你和古叔。我的意思是, 其他的佣工能裁就裁吧。” 古叔吞吞吐吐道:“九小姐……” 梁稚看向古叔:“古叔你有什么话直说就行。” 古叔说:“前一阵, 我正发愁没有款子给家里佣工付薪资,姑爷知道了这件事, 说往后梁宅的开支, 都直接找他支取。还说九小姐的吃穿用度,还和以前一样。” “……这件事怎么不告诉我?” “钱这个东西, 也不是说变就能变出来的,这段时间九小姐你一直焦头烂额,我就没拿这件事去让你烦心。” 梁稚抬眼一看,两人都一副愁眉苦眼的模样,便说:“往后梁家肯定不如以前烈火烹油,但兰姨你和古叔的薪资与日常用度,还会跟往常一样。我爸说过了,要叫你们安安稳稳待到退休,他答应过的事,在我这里也不会食言。” 兰姨忙说:“阿九,我们并非吃不得苦,和从前那种日子比起来,现在有吃有喝有住,又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是心疼阿九你,从小到大,你连只碗都没洗过,现在却得操心起这种琐事……” 梁稚说:“我早就不当自己是个千金小姐了。” 正说着话,外头大门电铃响起。 “应该是姑爷到了。”兰姨赶忙起身去开门。 片刻,兰姨跟在楼问津身后进了门。梁稚瞥去一眼,楼问津着白色衬衫,衣袖挽在腕上,遮住了小臂上那两排牙印,不知处理过没有。 楼问津走到桌旁,先将一只方条礼物盒递与古叔,“不知道今天是古叔你的生日,临时准备的礼物,勿要嫌弃。” 古叔有些别扭,不大想接。之前楼问津答允支付梁家开支,属于公事公办,可收了他的礼物,就成了私人交情。他佩服年轻人有手段,但要他就此承认楼问津做梁宅的新主人,那还是不能的。 楼问津仿佛料算到了,并不感到难堪,将礼物盒随意往桌上空处一放,仿佛表明他送了,礼数也尽到了,收与不收,就与他不相干了。 兰姨拉开椅子,局促地笑笑:“姑爷请坐。” 一顿饭不尴不尬地开始。 这还是事发以来,楼问津头一次在梁宅吃饭。 从前倒是寻常——楼问津办完事来找梁廷昭汇报,到饭点自然就留了下来。 那时候梁稚千方百计地要挤到楼问津身边去,一顿饭吃得非常不消停,好似自己胳膊抬不起来似的,这个要他夹,那个也要他夹。剥不开的虾,切不动的牛排……统统扔给他。楼问津也耐心,有求必应。 当然,梁稚现在想来,他所有的有求必应,应当都只是表象,诚如勾践卧薪尝胆。 席间只有兰姨招呼吃菜的声音,此外无人交谈。 古叔时不时望一眼楼问津,梁稚猜想他大抵是想问梁廷昭的事,但不好开口。 兰姨见一盘子醉蟹无人动筷,自己拿了公筷开始摊派:“姑爷,这是拿你弄来的徽州封缸酒醉腌的,尝尝味道。” 一旁盘子里放着蟹八件,楼问津拿了过来,先用剪刀剪下蟹腿,再以蟹钳夹碎蟹腿外壳,又以蟹针捅出蟹肉…… 他处理得慢条斯理,不过一会儿,一只醉蟹拆解得干干净净,蟹肉规整摆放在一只雪白的骨瓷盘中。 他拿纸面巾擦了擦手,随后端起整只盘子,递到斜对面梁稚的面前。 梁稚正在吃咕噜肉,动作一顿,看了看面前的盘子,又掀眼看了看楼问津。 片刻,面无表情地将盘子往旁边一推,推得远远的,摆明了绝不会接受他的一点小恩小惠。 楼问津自然是看见了她动作,但脸上表情并无变化,只垂着眼去搛他面前盘子的米暹。实则他今晚几乎没有动过几筷子。 “姑爷,正好我有事想要问你。”兰姨这时候开口。 楼问津抬头。 “姑爷现在同阿九结婚了,打算搬进来梁宅住么,还是……”兰姨有些踌躇。 “暂且没有这个打算。”楼问津说。 “那是让阿九搬出去住?” 这问题梁稚也很想知道答案,因此吃东西动作慢了些。 “阿九在梁宅住惯了,何必搬出去。”楼问津淡淡地说。 “那……”兰姨有些难住了,因为听这意思,夫妻两人并不准备住在一起? 梁稚也在揣摩楼问津的意思。仿佛,是打算将她置之不理?可她不信,他有这样的好心。这不免让梁稚想到了昨晚的事,顿觉几分仍未消化的难堪。 楼问津不欲多做解释,仍旧吃饭。 饭毕,古叔肚腑暂无空余容纳生日蛋糕,便说要等阵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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