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着她肩膀,把她从床上捞了起来,她始终扭来扭去地试图抗拒,他轻轻“啧”了一声,直接强硬地将她按进怀里。 她顿了顿,一下哭得更加大声,好似委屈上涌,再难自抑。 这样伤心,简直要在他胸口哭出一片海洋来淹死他一样。 “眼泪是不是咸的,阿九?” 她哽咽声一下便低了下去,好像在疑惑他问这常识一样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他偏了偏头,把嘴唇挨近她的耳朵,低声说:“你再哭下去,我就要尝一尝了。” 怀里的人立即不动了,片刻,猛地把他一推,躺下去,又迅速翻个身,翻到了床的另外一侧,像躲瘟神一样,离他远远的。 自然也不哭了。
第16章 梁稚再醒来时, 感觉自己已经退烧,拿温度计量了量,以作确认。 室内无人, 她从床上起身, 走到窗边去。 外头雨已经停了, 云层也已散开,墨蓝天光里, 一抹焰黄的残照。窗户开了一线,透过纱窗,飘进来带着泥腥味的潮湿空气。 梁稚歪靠着窗框吹了一会儿风, 走出卧室。 “阿九?”兰姨正在餐厅里忙碌, 一抬头第一个发现了她, 忙问,“你好些了吗?” 梁稚点点头,看见客厅里坐着的楼问津闻声抬头看了过来。 兰姨拿纸巾擦一擦手,两步走上前去, “烧退了吗?” “退了。36.8度。” “那你先坐会儿, 我马上给你盛粥喝。” 梁稚朝餐桌走去。 经过楼问津身边时,他伸出手。 梁稚当做没看到, 继续往前走, 楼问津却倾身而来, 将她手臂一捉。她没什么力气, 轻易地被带到了他跟前。 他抬起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 梁稚忍耐了两秒钟, 便将脑袋一偏, 避开他的接触。 楼问津顿一顿,将手松开了, 目光微敛,神情却还是淡的。 梁稚走去餐桌边坐下,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片刻,兰姨从厨房端来温热的粥和清淡小菜,叫她先吃,她去将床单被套换一换,免得睡起来不清爽。 梁稚不说话,低头喝粥,熬得很酽的青菜粥,十分熨帖。 喝到一半,门外忽的响起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 梁稚朝玄关处望去,进来的是宝星,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着竹篾提篮,宽面阔额的老先生。 梁稚正要开口,却听身后楼问津站了起来,朝着玄关走去。他停在那老先生面前,伸出手道:“劳烦您跑一趟,实在冒昧。” 那老先生不大高兴的样子,并不与楼问津握手,语气更是不悦:“现在世道真是不一样了,什么事情都能拿钱解决。年轻人,你给了多少钱,才能说得动我们当家的,把撑门面的大师傅都外借了?” “自然是能配得上您的手艺与名声的价格。”楼问津并不在意,收回手,朝里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老先生哼了一声。分明是被这话恭维到了,却又不乐意承认。 他换了鞋,走进屋里,问:“厨房在哪儿?” 宝星忙说:“您跟我来。” 老先生跟在宝星身后进了厨房,又将他赶了出来,将门阖上了。 梁稚实在好奇,便问宝星:“这是谁?请来做什么的?” 宝星笑说:“这是毓丰楼的大师傅,最擅长做广式面点,楼总请他过来做糖沙翁。” 梁稚诧异极了,转头朝楼问津看去,而他仍是那样一副无甚表情的模样。 半小时左右,厨房门打开,毓丰楼的大师傅端上刚刚出锅的糖沙翁,拿竹编的小篮子盛着,垫了一层隔热纸,上面撒着细白的砂糖,金灿灿的,散发一股诱人甜香。 他被人拿钱“砸”来很不高兴,但也不想砸了毓丰楼的招牌,这四颗糖沙翁,完全是毓丰楼的标准做法,食材步骤分毫不差。 师傅递上筷子,站到一旁去,却忍不住去观察梁稚的表情。 梁稚夹上一颗糖沙翁送入嘴里,刚出炉的,还有些烫,吃得她急忙哈了一口气,待尝到那酥脆松软的味道,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好吃!……比我爸的手艺好多了。” “哦?令尊是同行。”师傅问道。 “以前开面档的,兼卖一些小吃。他手艺一般,没发到财,所以就转行了。” “好吃”二字,于餐饮从业者是至上恭维,待梁稚将四颗糖沙翁吃得一点不剩,师傅脸色已是云销雨霁。 师傅收了餐具和厨房里剩余食材,便准备告辞了。楼问津递上一封酬金,称是“束脩”,师傅本要生气,这两个字倒让他没有发作,临走前对梁稚说:“下回想吃什么,请跟其他食客一样,到毓丰楼点单,你们这种做法,换做他人,早就被得罪了。” 梁稚忙说:“下次不会胡来了。” 宝星送师傅出门,屋内安静下来。 梁稚捧着玻璃杯,低头喝水,那热气是淡薄的一缕,她声音也轻得仿佛一缕雾气:“……楼问津,我是不是这辈子也见不到我爸了。” 她那时候称想吃糖沙翁,固然因为生病委屈,可也不无趁机行使苦肉计的意思。 楼问津大费周章请来毓丰楼的人给她做糖沙翁,却只字不提梁廷昭的事,说明在他这里,有些事可以妥协,有些事一旦下了决定,绝无撼动可能。 没有听见回答。 梁稚不抱希望,倒也不曾灰心。她起身,朝卧室走去,准备去洗个澡。 身后传来楼问津平静的声音:“你写封信,我会叫人转交。” 梁稚脚步一停,飞快转头,“……真的?” 楼问津却不再说话,转身出去了。 梁稚回到卧室,走到窗边去,打算将窗户关上,往外一看,不远处黑沉树影下,一粒红色火星忽明忽暗。 她盯着看了看,认出那模糊的一团影子,是楼问津在低头抽烟。 她没有立即关窗,长久地凝望着那一点火光。 一张樱桃木的书桌上,满是揉作一团的废纸。 梁稚洗过澡,揿亮台灯,坐在桌前,给梁廷昭写信。 起初有满腹愁苦要同父亲抱怨,写了几行,又恐他无谓担心,便将信纸揉了,重新起笔。 反反复复,总不满意。 最后,耗尽半管墨水,却只得如下几行—— 【爸: 今晚吃了糖沙翁,像您经常做的味道。 我来香港参加同窗婚礼,和维恩、茵姐姐都见了面。兰姨拿到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今后就可彻底摆脱那个混蛋了。 他们都很好,我也很好,家里一切由我照看,您不必太过牵念。 我不知道您现在生活怎样,但无论好与不好,请您奋楫砥砺,珍重身体。 阿九】 末尾想写一句再次见面的期许,最终还是作罢,她自己都觉得希望渺茫的事,写下来给梁廷昭看,未免徒增伤感。 客厅里,宝星往卧室那方看了又看,“楼总,可能得出发了。本来上午的会面推迟到晚上,对方已经不大高兴,要再迟到,恐怕……” 楼问津抬腕看一看手表,拾起沙发扶手上的西装外套,起身,嘱咐兰姨:“阿九信要是写好了,你让她先收着,明早给我。” 兰姨说“好”。 “让她早些休息。”他一面往外走,一面说道。 为方便同楼问津核对资料,宝星也坐后座。资料是从庇城出发之前便整理好的,今次不过再对照目录做最后核查。确认无误以后,宝星将资料按照目录顺序,重新封入牛皮纸档案袋中。 做完这些,宝星瞧了一眼楼问津,目光在他嘴唇上的伤口停了停,欲言又止。 楼问津掀了掀眼,“你是不是嫌这个工作干得太长久了。” 宝星憋住笑,做个将嘴钉上的动作。 信纸折了三折,封入信封,拿胶棒黏上封口,再写下“梁廷昭亲启”几个字。梁稚拿着信,走出卧室,在客厅里没有看见楼问津的人影,问兰姨,说他十分钟前出门了,不知去了哪里。 梁稚冷哼一声,还能去哪里,恐怕是下山寻欢作乐去了,跟他们来的第一晚一样,夜出早归,衣服都不换,皱皱巴巴的,也不知沾染过什么。 梁稚拿着信回到卧室里,晚上没有安排,她高烧刚退,不宜劳累,因此服了药就睡下了。 不知睡到几时,门口忽的传来把手按下的轻微声响,梁稚悚然睁眼——自从梁廷昭出事以后,她夜里睡眠要比以往浅得多,一点动静就会惊醒。 门打开,有轻缓脚步迈了进来,梁稚立马分辨出,是楼问津,就又将眼睛闭上装睡。 那脚步声到了床边,立即,一阵混杂些许酒精气息的清冷香气拂面而来,一抹微凉挨上额头,是楼问津拿手背在探她高烧有无反复。 她几近克制才未使眼皮颤抖以至露馅,心里一阵茫然——小时候生病,只有妈妈才会这般担忧又小心翼翼。 楼问津仿佛是真的关心她。 可他怎么可能这样好心,想来,他不过是担心她久病不愈,影响他游玩的心情罢了。 楼问津将手从她额头上拿开了,又替她掖了掖被子,而后,脚步声远离了床铺,却不是去往门边,而是到了角落处的那张绿丝绒沙发椅。 紧跟着一切声息都消失了。 梁稚并不肯定自己听觉绝对无误,闭着眼捱了好几分钟,偷偷睁开一条缝,往角落里看去。 窗帘留下一线缝隙,透进外头的天光,堪堪使人看清物体轮廓。 楼问津确然坐在那沙发椅上,双脚交叉搭在沙发椅前面的方形小几上,身体往后靠着,有些疲惫的样子。 半山的夜里极为寂静,偶尔一声啁啾鸟鸣,让这夜晚更空、更寂。 过了许久,楼问津仍是那样坐在黑暗里,那架势,仿佛打算就在这狭窄的沙发上歇坐一晚。 梁稚却熬不住了,即便昏暗里都不够让她把人看清,楼问津还是存在感强烈得难以忽视。 思索过后,她翻了个身,打个呵欠,撑着床铺缓慢坐起,摸索着去揿亮台灯。 灯光亮起那刻,她故作受惊:“你大半夜的坐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楼问津一点没有被人撞破的尴尬,只在灯亮那一瞬眯了眯眼,而后两条腿放下,站起身,朝她看了一眼,忽说:“不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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