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是黄昏,楼问津骑摩托车载着梁稚沿滨海大道兜风。梁稚喊渴,车停在了夜市的摊档前,她看水果摊上金煌芒果色泽诱人,买了一只,交给楼问津。 楼问津拿出背包里的巴朗刀,淋瓶装水冲了冲,低下头去,拿刀尖将芒果皮挑开一线。 她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忽然说:这把刀对你好像很重要。 楼问津嗯了一声。 她说:那我就要这个。 楼问津淡淡地说道:这是我谊父的遗物,沾过不少人的血。你不怕? 楼问津是孤儿,说是出生没多久,父母出海,遇上风浪,双双坠海殒命,而他则被渔村的一位鳏夫收养。 那鳏夫名叫葛振波,因为祖籍宁波,同楼问津算是老乡,对楼问津格外的视如己出。他早年混过社团,后来火并中被人砍了一刀,差点削去半个脑袋,侥幸没死,只是脸上留下一道五寸长的刀疤。那之后他便金盆洗手了,回渔村开了个鱼档,挣的一点钱除了买烟买酒买槟榔,全都用在了楼问津身上。 楼问津十五岁那年,他喝了一点酒,夜里开车过弯与一辆重型卡车相撞,冲下悬崖,不幸过世。 楼问津清点他的身后之物,没什么值钱的,只有这一柄巴朗刀,尚具纪念意义——刀是他入社团的第一年,头一次跟人械斗时随意在一个刀具铺上买的,后来跟了他许多年,凡事带上它,总能逢凶化吉,好像有些护主的意思。车祸发生那天,他偏偏忘了带。 梁稚眨了眨眼,问:谁会是下一个? 楼问津动作一停,抬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好一阵。 梁稚以为他不愿意,也是,毕竟是遗物这样重要的东西,正准备说自己是开玩笑的,楼问津复将目光低了下去,说道:那你好好保管。如果玩腻了就还给我。 刀保管得好,四年过去,还同那时候交到她手里一样。 楼问津将刀收回鞘中,“我找人过长堤给你带过去。” 狮城与新山有长堤相连,贯穿柔佛海峡,可驶汽车穿过。 梁稚不再说什么。自父亲出事以后,不管大事小事,她都很难再同楼问津说一个“谢”字。 楼问津低头看她,“明早有会,宝星送你。狮城那边已经安排好了,落地会有人去接你。” “古叔会送我。” 两人总是这样,要么相对无言,要么很难和声细气地正常对话。 这时兰姨在外面喊了一声“阿九”,梁稚应了一声。 听见兰姨往书房来了,楼问津便转身走了出去。 梁稚低头无意识地去拨弄自己的护照本,在楼问津身影走出去的那一刻,她抬头看了一眼,又很快地收回了视线。 花莱进出口有限公司在蒙巴登那一带,梁稚所住公寓也在附近,距离海岸咫尺之遥,步行即可到达。 公寓带书房,设备十分齐全,无须额外添置,立即就能入住。 梁稚拿客厅的电话机给梁宅拨了一个电话报平安,挂断之后,略作考虑,还是往科林顿道也打了一通。是扎奇娅接的,她让扎奇娅转达,自己已经安全抵达。 之后,梁稚花去两小时将公寓稍作归置,便出门觅食。 在此地无人知晓关于梁家的八卦,也不必劳神应对楼问津,这叫她觉得无比自由。 隔日,她去往乌节路逛了逛,挑了些喜爱的小物件,把公寓布置得更显温馨。 公寓自带洗衣机,推门出去便有一个大的晒台,再不济一楼还有公用洗衣房。至于三餐,往外走一走便有士多店与各类食肆,花样繁多任君挑选。 梁稚对自己独居的环境很是满意,周末再休息一天,到了周一,便按时去了花莱公司报道。 花莱的老总王士莱,是个本分守纪的商人。一听说恩公的千金想来公司里谋个职位,王士莱焉有不答应的道理——对梁廷昭被捕一事他爱莫能助,但这等小事只是举手之劳。 梁稚学的是珠宝设计,专业虽然不对口,但毕竟是大学生,又懂得使用电脑,打字也不在话下,这样的能力,坐办公室自然绰绰有余。梁稚自请做了王士莱的助理,说跟着王世叔多学一些经营公司的本事。 起初,王士莱还不大敢真正使唤梁稚,也不认为她一个千金小姐真能纡尊降贵做这种普通人的工作,但谁知梁稚进来以后半点不娇气,不管多小的活计派到她手里,都能完成得干净利索,渐渐的,王士莱便开始真正把助理相关的工作指派给她。 梁稚从前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第一回出来做事,自然觉得新鲜。她生得漂亮之外,又性格开朗,同人打交道大方又慷慨,虽然代行老板旨意,但从不为难他人,因此进公司没多久,便收获一批好人缘。王士莱原本还有一个男助理,但渐渐的,部门主管与总经理办公室交接工作,都更愿意找梁稚。公司一干单身男士也开始蠢蠢欲动,私下都在讨论,不知道谁敢第一个去接触“总经办的克洛伊”。 对于这些话题,梁稚一概不予理会,她谨记临行前沈惟慈对她的重点交代:与同事保持有限度的友好相处即可,千万不要同他们做朋友。 因此,下班后梁稚从来独来独往,直到认识了一位新朋友——顾隽生,在同一座大楼的某证券公司上班。 两人认识是梁稚入职一周左右的时候。 梁稚中午去了附近餐室吃饭,顾隽生坐在邻座,打量她许久之后,终于上前,询问她是不是梁家的梁九小姐。 梁稚对他没有印象,他便自报家门,说自己也是庇城人,高中念的是大英义学,是沈惟慈的校友。当年学校办慈善音乐会,她同沈惟慈表演了一首莫扎特四手联弹奏鸣曲,那时他的小提琴独奏就排在他们后面,因此对这十二岁小女孩的精湛技艺印象颇深。 梁稚同意了顾隽生的拼桌请求,细问得知,顾家早于三年前移居狮城,因此并不知晓庇城最近的八卦新闻。 那一餐饭吃完,两人步行回办公楼的路上,梁稚适时表明自己已经结婚——并非她自作多情,而是自小到大,同她搭讪者众多,心思单纯者却寥寥无几。 顾隽生一点不觉尴尬,反而爽朗一笑,说只是因为他乡遇故知,多少叫人有些欣喜,他只想同她交个朋友,并无其他用意。 一个男人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梁稚一眼就能看出来,在顾隽生身上,她确实没有发现这种意图,除非是他隐藏太好。 之后,两人频繁于附近餐室、咖啡馆和士多店碰面,顾隽生确实一直进退从容,言行守矩,温和坦荡。梁稚便暂且认下了这个朋友,只当是多了一个吃饭的搭档。 这日,梁稚整理会议纪要,耽误了一些时间,到八点钟才下班。 公寓离公司近,不过一英里,如无特殊情况,梁稚都是步行回家。 梁稚去士多店买了一瓶Yeo's的茉莉花茶,沿着遍植高大非洲楝树的道路往前走去,忽听身后一声汽车鸣笛,她顿步,转头看去。 一部银色的莲花Elise跑车缓缓降速,顾隽生探出头来,“克洛伊。” 车停在路边,顾隽生笑说:“下班了?” 梁稚点点头。 “送你一程?” 既有人送,又何必多余走路,梁稚拉开车门坐了上去,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你开跑车上班?” 顾隽生笑着点点头。 梁稚却不再说什么了。 顾隽生发觉,梁小姐这个人,对很多事情都似乎缺乏一些热情或者好奇心,他原本以为,她既然问他是不是开跑车上班,总归是要对此行为作出评价,不管是觉得他“特立独行”,还是觉得“故作姿态”……但她仿佛问了就是问了,并无别的目的。 她有种漫不经心的傲慢,旁人一般很难察觉。 顾隽生看她一眼,“后天周五,你下班有空吗?” 梁稚直接说:“想请我吃饭啊?” “对。就当是我这半路皈依的狮城人,为你这位初来乍到的异乡客做个东道。” “好啊。”她落落大方道。 顾隽生笑了笑。心道还好这位过分美丽,又过分漫不经心的梁小姐,一开始就宣告了自己已婚的身份,不然他不知道自己要在她这里吃多少的苦头。 车在前方拐弯,行驶两分钟不到,梁稚便说:“前方公寓大门,麻烦靠边停车。” “你住得这么近?”顾隽生哭笑不得,“我车都还没跑热。” “岂不是帮你省了油资。”梁稚拉开车门,“谢啦。” “明天见。” 梁稚比个“OK”的手势。 梁稚回到公寓,洗了一个澡,头发吹到半干,坐到客厅沙发上,将电话机拿了过来,拨往庇城的梁宅。 听电话的是兰姨,听见她声音,十分激动地甩出一连串问题,梁稚两分敷衍地回答“一切都好”,把话题抛回去,问她家里怎么样。 “有我跟老古照看,阿九你尽可以放心。只是你不在,家里实在太冷清了,我们也无聊得很……” 任由兰姨念经,还不知道要怎么发散,梁稚手指绕着电话线,状似随口一问:“楼问津呢?他还去梁宅吃饭吗?” “阿九你都不在,姑爷自然也不会来了。不过姑爷前几天过来了一趟,说过几天会让宝星去一趟狮城给你送东西,问我有没有什么要给你带去的……” “几天前?” “……好几天了吧。” “他说的是让宝星来吗?” “是啊……” 梁稚抿住唇。 “你还缺什么东西吗,阿九?” “不缺。如果楼问津再去,你就跟他说……” “说什么?” 梁稚却不作声了。 说什么呢? 说“我看你真是忙得很,怎么还没把你忙死”,还是说“什么都让宝星代劳,当初结婚,怎么不让宝星顶替得了”。 “没什么。”她甩掉了哪些转念间的幽恨,“……兰姨你早些休息吧。” 说完便把电话挂了。 她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从茶几上提过托特包,从里面掏出一支万宝龙的钢笔——那是她从楼问津的书房,偷偷顺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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