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章锦年再听到楼问津的消息,便是听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得贵人提携,成了一艘游轮的股东,那游轮专跑加勒比海航线,非常赚钱,即便他只在里头占了一小股,也足够赚得盆满钵满了。 父亲章清霁阅人无数,在十七岁的楼问津拒绝了章家的名利报答时,断言这位年轻人非池中物,将来必然会有一番作为。 那之后,楼问津销声匿迹了好长时间,再度联系上章家,希望兑现当年约定时,已经蛰伏于仇家之一的梁廷昭身旁,变成了他的头号亲信。 章锦年也不得不感慨,他的心志之坚定,城府之深沉,平生少见。 这样的人,一旦做了决定,几乎没有商榷的余地。 章锦年不再勉强,“父亲知道你大约会拒绝,让我再带给你一句话。他说未来无论何时,你永远是章家的座上宾。” 章锦年与楼问津算不得多么相熟,再多规劝的话便是交浅言深了,因此便打算告辞。 她起身时,无意识往楼问津面前的茶几上瞥了一眼,微微一怔,那书页合上的书籍,封面标题依稀是《Introduction to the Human Body》(《医学基础》)。 梁稚在王士莱那里,只做到了这一年年末,因为梁廷昭即将回来,之后如何打算还说不定,若是未来临时辞职,会让王士莱应接不暇。 王士莱自是极力挽留,但也为梁稚感到高兴。他封给梁稚好大一笔年终奖,叫她给梁廷昭带话,倘若未来有东山再起之规划,他一定略尽绵薄之力。 梁稚就这样辞了职,回到庇城,等待过年。 狮城的房子暂且没有退租,因为承租人是楼问津,还因为她在收拾东西时,收出了楼问津的那一把巴朗刀。那毕竟是他谊父的遗物,未来有机会,还是应当还到他手里。因此,她打算年后找一个时间,请家里司机自驾一趟,把剩余物品,连同那刀带回庇城,归还的同时,通知楼问津与房东退租。 那天以后,梁稚便一直在等梁廷昭重返庇城,可左等右等,一直等到过年,却连电话也没有等到一通。 梁宅上下都处在一种悬而未决的氛围里,梁稚不敢出门,每日待在家中,生怕漏过每一通电话。 除夕当天,仍未得到消息,梁稚一直守在电话旁,坐立难安,古叔叫她去休息,同她换班,她也不肯。 “古叔,你说楼问津是不是骗了我?我爸真的已经自由了吗?” 古叔面有难色,“……我原不该为楼问津说好话,可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他并无撒谎的必要,因为显然站在他的立场,叫九小姐误以为头家还在他手里,对他才是利益最大的。” “那为什么……” “再耐心等一等吧,九小姐。我想头家可能是遇到了一些麻烦,使他不方便打电话。” “什么麻烦?” 古叔为难道:“譬如……譬如签证到期,被移民局逮捕拘留了,等核验了身份,就会遣返。” 古叔临时编造的一种可能性,倒是给了梁稚希望,“很有可能,毕竟楼问津可不见得会一直给他续签签证。” “头家一定比谁都更急切回家,我们耐心等待便是。兰姨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郑老板也送了新酿的酒过来,九小姐还是先吃年夜饭吧。” 梁稚总算点头。 除夕夜楼问津没做任何安排,但当宅子里开始点灯的时候,宝星带着宝菱上门来了。 宝星生怕楼问津赶人,急忙说道:“今天过年,我们来都来了,好歹给个面子。我跟小妹去巴刹买了寸枣和天公豆,楼总你尝尝?” 巴生的渔村不比庇城繁华,宝星爷爷家的杂货店,零食种类永远只有那几样,无非鱼饼、炸香蕉和椰子糖,春节期间,会多出应季的寸枣和天公豆。 每回楼问津经过杂货店门口,丁爷爷便会唤住他,笑呵呵地往他手里塞一把天公豆,也不收他的钱,说是反正卖不出去,放久了发潮,也是扔掉的下场。问他既然卖不出去,何必进货,他说,这是小时候在故乡吃过的零嘴,尝一尝味道,就当是回到家乡了。 大抵是看在这两样童年零食的面子上,楼问津叫他们进了屋。 不单有零食,还有宝星去花亭酒家打包的肉菜,酥炸鲮鱼球,客家酿豆腐,菜脯粿条,蒸鹰鲳……足够凑上一桌年夜饭。 宝星极力活跃气氛,楼问津也就配合着多说了两句话。 十二月,宝菱已从高中毕业,申请了南洋理工和马来亚等多所大学。她的SPM成绩和雅思成绩均非常优秀,对录取结果都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妹妹这样争气,宝星自然高兴得很,他知道楼问津这一阵因为“离婚”一事,全无心情,因此在今日的年夜饭上才提了起来。 “真是不错。”楼问津赞许道,“我们渔村也要出一位大学生了。” 宝菱腼腆地笑了笑,“我以前听爷爷说,楼先生你小时候曾梦想要做一名医生,因为考医学院要很高的分数,所以成绩从来都是名列前茅,倘若那个时候有机会一直念下去的话……” 宝星怕这话犯楼问津的忌讳,忙截断宝菱:“人生各有际遇,做假设有什么意义?小妹你运气好,所以你要珍惜念书的机会。” 宝菱笑说:“知道啦。” 吃完饭,宝星又力劝楼问津出去逛一逛,今日康华丽广场有灯会,一定热闹。 楼问津这一阵离群索居,实则提不起兴致,但也不愿辜负宝星今日特来陪他这位孤家寡人过节的好意。 也许未来不久,就没有机会再这般相处了,想了想便答应了下来。 康华丽广场上张灯结彩,游人如织。 广场中心,竟有舞狮队作起了佛山醒狮舞,一红一黄的关公狮和刘备狮,正在板凳上你争我夺,登高踩青。 精彩表演换得一阵阵喝彩,掌声震天动地,好不热闹。 宝菱没有见过这样的表演,踮脚张望,宝星一看,干脆牵住宝菱的手,奋力往人群的前排挤去。 楼问津看了一阵,笑一笑,退到不远处的树下,摸出口袋里的香烟,低头点燃了一支。他这一阵烟抽得厉害,大约因为身旁再也无人约束。 他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把烟夹在指间,再往人群里扫了一眼,目光瞥见什么,骤然一顿,急忙往回看。 在那人群的边缘,正站着梁稚与兰姨。 梁稚穿一件砖红色的泡泡袖短衫,搭深蓝色高腰牛仔热裤,背着一只小号的皮革双肩包,手里捏着一部手提电话。 与翘首张望的兰姨不同,她似乎注意力只在那电话之上,全然的心不在焉。 楼问津一瞬间几乎忘了呼吸,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走了两步,走到了灯火的暗处,这才放心地将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再无偏离。 他贪婪地盯住了她所有的动作:低头看手提电话,抬手捋鬓边发丝,被突然的喝彩声吸引着无意识地抬眼看向人群的中心…… 仿佛一阵风,使心里欲灭的火星猝然地亮了起来。 可转瞬之后,它便更快地、无可挽回地熄灭下去。
第33章 父亲始终杳无音讯, 梁稚越发等得人心惶惶,便决定去往沈家一趟,问一问可有线索——沈家如今风雨飘摇, 自顾不暇, 若非不得已, 梁稚并不愿再去添麻烦。 因一切始作俑者是楼问津,而楼问津又是由父亲一手栽培, 她还与他做了一年半的夫妻,她对沈家之遭遇,自然难免愧疚。 车开到大门口, 梁稚正要上前去揿铃, 恰好沈惟慈从里头走了出来。 “阿九。”沈惟慈定住脚步。 “维恩, 我……你要去哪里?” “医院要永久关停,一些病案资料,我过去整理整理,准备转移。阿九你过来是为了……” “我想来问一问, 我爸有没有跟你们联系。” “梁叔还没有消息吗?” “是。” “梁叔也没有往我们这里来过电话。”沈惟慈叹了声气, “现在家里乱得很,我妈成日心脏不舒服, 家里每时每刻都有催债的电话, 大嫂已经带着小孩回娘家去了……你进去的话, 恐怕会招待不周。” 梁稚清楚这是委婉谢客的意思, 以沈惟慈与她的情谊,自然不会迁怒, 但沈大哥和沈伯父就说不准了。沈惟慈此举也是为了保护她, 免得她去听见什么难听的埋怨。 梁稚便说:“我知道了。” 她见沈惟慈好像没有司机跟从,便问他打算怎么去医院, 沈惟慈说家里的车被沈惟彰开出去了,他预备叫一辆德士车。 “维恩,我送你吧。” 沈惟慈也便没有推辞。 两人同坐后排,梁稚打量沈惟慈,他现在的样子,一双眼睛沤得满是血丝,又岂是憔悴可以形容。 梁稚两只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茵姐姐,现在还好吗?” 沈惟慈摇了摇头,“她回吉隆坡了,一直在求屈家出手相救。可恒康现在的状况,恐怕神仙都难救。我从来没关心过家里的生意,所以也不知道,大哥一直在循环融资,拆东墙补西墙……到这个月底,恒康将要到期的债务,恐怕不止10个亿……” 梁家虽然占据了整个庇城洋酒市场的半壁江山,但毕竟是非上市公司,相对于梁家的体量,10亿是个天文数字。 而且,前几日顾隽生因为询问她辞职的事,与她通了电话,也顺便聊到了沈家的事。 顾隽生告诉她,从经济大势而言,金融巨鳄索罗斯正在大规模借入泰铢,并兑换成美元等强势货币。虽说泰国是金融优等生,经济形势好,政府理应不会坐视不理,理论上或许应当影响不了周边其他国家。可是由来一叶落知天下秋,实际许多外资已经在持观望态度,随时准备出逃;许多银行内部也在开始暂停一切放贷业务。 继续发展下去,沈家很有可能面临银行提前收贷的问题;沈家正在抛售的资产,在这敏感时期,恐怕也很难找到接盘人;至于贷款融资,更是不可能了。 沈家只有破产一个下场。 两人一时都沉默不语。 半晌,沈惟慈才说:“目前,尚有能力救我们一把的,或许只有章家,如果章家愿意全盘收购恒康集团,我们或许还能全身而退。” 梁稚忙问:“那章家的态度是?” “章家说,等恒康集团进入法拍流程,他们会去第一个捧场。” 梁稚默然。 沈惟慈已经没有精力调动太多情绪,“……我从前就说过,楼问津这人城府极深。他一出手,便是冲着要我们的命来的。我也不知道,我们何时得罪了他。阿九,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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