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稚进二楼衣帽间,由爱蜜莉帮忙换上婚纱。 她本就生得高挑纤细,这一阵茶饭不思,更瘦得过分,这婚纱尺码很小,可她穿上身,腰身仍有两指富余。 爱蜜莉笑说:“梁小姐身材真好。” 梁稚懒听奉承,只问修改尺寸需要多长时间。 “您确定就要这一件是吗?也还可以试试其他设计……” 楼下忽地响起兰姨唤“阿九”的声音。 梁稚拖着婚纱走出卧室门,到二楼平台处往下看一眼,门口立着个穿浅色斜条纹短袖衬衫的男人,有些拘谨地一手抄着长裤口袋,长相素净温和,一身书卷气。是沈惟慈。 沈惟慈仰头看上来,“阿九,你在试婚纱?” “是啊,好看吗?” “你下来我看看。” 梁稚搴住婚纱裙摆,搭着扶手下了楼。 走到沈惟慈跟前,原想像从前那样,穿上好看新裙总要转个圈,可眼下的光景,又让她骤然悲从中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沈惟慈才说:“好看。” 梁稚勉强笑了笑。 沈惟慈说:“中午大哥从香港来电,他说动用人脉问过可否保释梁叔,回复说恐怕不能……” 梁稚沉默。 沈惟慈看着她,“阿九,沈家都办不到的事,你真信楼问津能办到?假如他不过是在骗你,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沈大哥都办不到,那我除了死马当做活马医,信一信楼问津,还有什么办法?” “即便如此,也不该拿终身大事做交易。” 梁稚又是沉默。面对沈惟慈,比兄长更亲的人,她没有自欺欺人的必要。 沈惟慈叹声气,“阿九,我设想过有这么一天,但绝不应该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发生,你明明喜欢楼……” “不要说!” 沈惟慈一愣。 梁稚摇头,压低声音道:“维恩,这件事你不许告诉楼问津。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让他知道。” 沈惟慈心里五味杂陈,“我明白。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梁稚想起问沈惟慈此行目的。 沈惟慈说:“就想过来看看你。这一周去了狮城交流,不然早该过来。” 梁稚说:“你放心,我没事的。” “……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 “关键时候,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梁稚摇摇头,“不说这个了。你下午有没有事?留下吃晚饭吧。” “刚回来,要去医院看看。” 沈家经营一家私人医院,沈伯父是名义上的院长,实际管事、技术骨干都是沈惟慈,事情多,时间都得掰成两半花。梁稚理解,也不挽留。 “我叫兰姨给你冲一盏咖啡,你喝了再走吧。” “不了,车就等在外面。等空闲了我来找你吃饭。” 两人关心亲厚,不拘礼节,梁稚点了点头,说好。 沈惟慈看一看手表,便转身出去了。 到了门口,却是脚步一停。 梁宅大门口檐廊下空间很是宽敞,放了只半人高的花瓶,栽种一丛紫红三角梅。花叶下支一张藤沙发,晚上穿堂风来,正好纳凉。 却没想,楼问津正翘腿靠坐在那上面,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 楼问津也不起身,不过稍稍抬头,瞥了沈惟慈一眼。这姿态有点傲慢,有点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意思。 沈惟慈皱一皱眉,但他不是轻易与人起争执的性格,因此没说什么,迈下台阶往外走去。 梁稚也是这时候才发现楼问津在外头,心头一紧,忙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担心他听见了沈惟慈说的那半句话。 楼问津摘下墨镜,起身往屋里走,“来得不巧,打扰了你和沈兄叙旧。” 梁稚皱紧眉头,微微仰起下巴,“那你为什么不出声,不晓得非礼勿听吗?” 楼问津不过轻淡地瞥她一眼,仿佛不欲与她辩论。 那头爱蜜莉等了好一会儿,此时赔笑插话,问梁稚还要不要试一试其他样式。 一句话好似提醒了楼问津,他往梁稚身上看去,问道:“沈兄可还满意你的婚纱?” 梁稚深深吸气,这冷嘲一般的语气差一点叫她压不住火气,“自然。他满意得很。”她看向爱蜜莉,“不试了,就这件,你们拿去改尺寸。” 楼问津却说:“继续试。” 爱蜜莉望一望两人,左右为难。 楼问津重复一遍,为此事定调。 三人再进到起居室里,兰姨撤走没吃完的半碗煎蕊,换上来一壶冰水。 楼问津手臂撑着沙发扶手喝水,于爱蜜莉舌灿莲花之时,抽空抬头看一眼,随意一指,“试一试这件。” 那语气仿佛是看着菜牌点菜。若不是有求于人,梁稚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六年前,楼问津走古叔的门路,来梁家找一份差事。那一阵梁家正好缺个司机,就让楼问津先顶上。梁稚那时十六岁,正在圣乔治女中念书,她虽被骄纵,却并不娇气,平日不喜欢让家里车接车送,有时候宁愿跟同学一同乘坐公交。 但自从楼问津来了以后,她去哪里都要叫他做司机,不单如此,大事小事都要烦他。她自然是故意的,因为楼问津只大她三岁,却行事老成,喜怒不形于色,她就想试一试,把他惹到哪种程度他才会发火。 今日楼问津一朝翻身,又怎会不报复当年她对他的颐指气使? 拖着婚纱行走不便,梁稚懒得再上二楼,去旁边的客房里就近换好了。 回到起居室,楼问津却在接电话。 起居室里装了一部分机,往常都是梁廷昭和梁稚在用。现在找楼问津的电话,居然直接就打来了梁宅。 楼问津接电话漫不经心的姿态,俨然已经是这里的主人了。 也不知是谁打来的,楼问津听着,偶尔漫应一声。 她进门他是知道的,却一眼也不往她身上看,简直像在故意晾着她。 形势比人大,梁稚只能站在那里干等着。 又过去几分钟,楼问津总算将电话撂下,抬头,朝她看去。 她身上这件婚纱是A字版型,三层裙身,最外一层缎面质地,大V型领口,露肩,袖子是蓬松的泡泡袖。 现今这样款式的婚纱已稍微有些过时了,可衬她却似乎再合适不过。 梁小姐生得一双狐狸眼,瞳色又淡,笑与不笑,气质全然不同,笑时明媚娇憨,不笑便冷傲得拒人千里,矛盾得要命。她穿着这婚纱像个精致的瓷器娃娃,漂亮得都不像是真的。 楼问津半晌不出声,仿佛陷入了沉思。 梁稚看他一眼,他目光虽落在她身上,却似乎并不真的在看她,显然心思不在这上头。这就更坐实他叫她试婚纱,不过是寻她开心。 她恼怒地皱起眉头,提着裙身,转身就要去把它换了。 爱蜜莉没伺候过这样古怪的新婚夫妻,追上去笑说:“梁小姐不喜欢吗?这件很漂亮,尺码也合身……” 楼问津这时候站了起来,“就这件,不必再试了。” 梁稚脚步稍定。 他突然往外走,像是临时有事,或许是那通电话的缘故。 他经过她身边时,手臂擦过了婚纱蓬松的袖口,目光却一眼也没往她身上落,径直朝着大门口去了。 梁稚望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 楼问津一直走出大门,下了台阶,脚步一顿,手掌不大自在地按一按手臂,才往树荫下候着的车子走去。 宝星拿杂志盖着脸,在后座睡得七荤八素。被敲窗叫醒时看看手表,半小时时间都不到。 宝星坐起身,一把薅下脸上杂志,笑说:“这就试好了?我以为少说一两个钟头,还打算去商场逛逛呢。” 宝星有个小妹在女子中学念书,前阵打电话来说自来水笔摔坏了,出水断断续续,想要支新的。小妹成绩好,又乖巧懂事,平常从未提过什么要求,这唯一请求,宝星自得满足,便打算去商场替她选一只派克钢笔。 楼问津只嗯了一声。 宝星换到前头副座去,问楼问津去哪儿。 楼问津手肘撑着车窗,默了一会儿才说,回办公室。
第5章 梁稚起得晚,下楼时兰姨说她大学同学林淑真来过电话,问她打算几时赴英,让她有空记得回电。 梁稚说知道了。 兰姨端上烤得焦脆的吐司片和柳橙汁,“我看,等和姑爷完婚了就去伦敦,时间刚刚好。” 梁稚睨她,“什么时候改口叫姑爷了?” “是他们都这么叫,我一时也跟着叫顺口了。”兰姨瞥她一眼,又忙说道,“我这就叫他们改回去。” 身边的人对楼问津态度有所变化,梁稚自然不会毫无觉察。起初大家同仇敌忾,一致不给楼问津和他派来的人好脸色;但渐渐的,大家发现日子还跟以前一样过,楼问津执掌梁家企业已成定局,而常来交接婚礼筹备事宜的宝星又是个心细嘴甜的主,还时不时送来瓜果点心,甜水蛋糕,说是楼总体谅大家工作辛苦,特意犒劳。他们与楼问津本就无冤无仇,俗语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一来二去,便觉得这位姑爷虽然狼子野心,可人倒也不坏。 如今还未“叛变”的,也就剩下兰姨和古叔了,而现在兰姨也改口叫了“姑爷”。 梁稚心情烦躁,一下失了胃口,草草咬了几口吐司,喝下半杯柳橙汁就下桌了。 她走到书房,打算给林淑真回电话,听筒拎起来,又盖回去。 去年十一月,梁稚大学毕业,收到英国某校的录取通知,计划于暑期赴英继续攻读硕士学位。林淑真申请的学校也在英国,两人说好届时结伴同行。 林淑真父母皆是律师,又住在吉隆坡,和梁稚在庇城的社交圈毫无重合。林淑真率直善良,不似她在庇城的“圈内好友”,父亲被捕以后,这些所谓“好友”一个个突然销声匿迹。梁稚从前是圈子的中心,吃饭、看戏、打球、游水、逛街……总是安排不断,如今一切邀约都消失了。 骤然闲下来,以为自己会不习惯,谁知倒也还好。似乎人长大,看透世态炎凉,就是一夜之间的事。 梁稚学的是珠宝设计,平日攒了厚厚一本灵感。她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打发时间,拉开抽屉翻找笔记本,目光瞥见里头的巴朗刀,动作稍滞。她将笔记本抽出,“啪”一下推上抽屉,再不看它。 在起居室长沙发里躺倒,梁稚举起笔记本,一页页翻看。 兰姨进来三回,一回送茶点,一回问她中午想吃什么,一回又拿个湿抹布过来擦拭花瓶。 梁稚心里烦闷,说:“兰姨,你让我静一静,午饭之前叫他们都不要进来打扰我。” 兰姨忙说好,摘掉了落在盆里的几片枯叶,拿在手里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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