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梁稚一时不作声,楼问津眉头微蹙,骤然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跟前轻轻一带:“我在问你话。” “他和我说,我爸不久之后就可以释放……” 楼问津稍稍坐直,盯她片刻,忽然一把掌住她的腰,用力一搂,她身体失衡,心口猛地一跳,手掌下意识地往他肩头一撑,却还是没能避免自己跌坐下去,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冷淡的声音就在头顶:“周警官和你什么交情,这样急着跟你通风报信。” 梁稚此刻大脑一片空白。 从前与楼问津并非没有过肢体接触,但那多半是她主动或者故意,有时候是看见他等在梁宅的门口,轻手轻脚地猫到他身后去,突然往他身上一扑;或是两人同坐在汽车后座里,她背靠着车窗,脱下凉鞋,把整条腿都支到他腿上去。 在楼问津那里似乎从无“敢怒不敢言”一说,好像不管她做什么,他一应都会承受,绝无怨言。正因如此,她才屡屡冒犯,她不相信楼问津真没有“愤怒”这种情绪。 现在她总算见识到了,他是有的。两人此刻的姿势,也绝非从前那些小孩一样的打打闹闹,她能切近感知他的体温、呼吸和气息,它们一并将她包围的时候,她才清楚,过去自己的每一次挑衅,都是多么的不自量力。 梁稚深深呼吸,任何时候,她都不愿居于下风,尤其面对楼问津:“……我和他自然交情不匪。” “那和你交情不匪的周警官,也一定告诉过你,最后一道手续,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会签字。” 梁稚霍然抬眼,对上楼问津审视的目光,“你要出尔反尔?我都已经同意结婚,你还要怎样?莫非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吗?就是因为你,我们全家才遭此无妄之灾。将人推进水里,再伸手救人……” 她话音骤停,因为楼问津忽然伸手将她后颈一按,她头低下去,离他面颊只余寸许。 “梁小姐,你是不是忘了,是你求的我。” 梁稚早已吓得呼吸凝滞,视线也定住了,半刻,她意识到,原来他镜片后的目光冷得吓人。 ——要憎恨、厌恶一个人到什么程度,才会出现这样的目光? 她一下懵了,像是突然挨了一闷棍。 她一直以为,楼问津谋夺梁家家产只是狼子野心,可原来竟也有憎恶她的缘故吗? 为什么? 因为她口不应心,以至于总是对他颐指气使?还是因为她从来改不掉的大小姐脾气? 梁稚从没想到,自己繁乱复杂的情绪里,还容得下一丝委屈—— 她确实脾气坏,可对他也不算差,六年朝夕相对,那样多共同生活的回忆。 而他居然憎恶她。 只是一瞬间,梁稚脸上血色尽失,魂魄也像是飞离了一样,神情空空茫茫。 楼问津盯着梁稚,搂着她的手臂收紧两分,语气却温和下去:“我做什么了,你怕成这样?” 梁稚只是紧紧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片刻,梁稚感觉到搂在她腰上的手松开了。 楼问津叹了声气,捉着她的手臂,让她站了起来。紧跟着他自己站起身,将她轻轻一推,让她在沙发椅上坐了下来。 “我叫人给你送一壶热茶。”说罢,楼问津走出了房间。
第7章 #〇七 婚期临近,梁宅所有人都比平日更加繁忙,兰姨指挥几个女佣工包喜糖,古叔将各方送来的礼物清点入库。 反倒梁稚,无所事事地像个局外人。 午后她去游泳,回来免不了遭兰姨絮叨,说她也不晓得将防晒霜搽上,一下午晒得皮肤黑了好几度,马上要做新娘子的人了,还这样任性。 梁稚晓得他们的用意,是想哪怕梁廷昭不在,他们几个看她长大的长辈,也能将婚事操办得风风光光,不叫人看笑话。 可梁家早成了一桩笑话,婚礼办得越隆重,越显得滑稽。 婚礼前夕,仍不见楼问津人影。 宝星午后倒是过来了一趟,跟大家同步明日婚礼安排:几点起来化妆,几点接亲,几点敬茶…… 梁稚打断宝星:“给谁敬茶?楼问津是孤儿,我爸又还被关着。” 宝星看一眼梁稚,语气添了些小心翼翼,“自然是给梁小姐你大伯……” “他也配。” 宝星不说话了。 梁稚看他,“是楼问津的意思?” “这个……我也不知道,是婚庆顾问拟定的。” “没他的授意,谁敢定这流程。”梁稚脸色很难看,“你告诉楼问津,我爸被他关了起来,不代表其他人就能沐猴而冠。能允许梁家其他亲戚在婚宴上坐上两桌,已经是给他们面子了。” 宝星忙说:“我知道了,我这就转告楼总。” 他翻一翻手里的单子,“那,那我继续对流程?”他机警得很,看后续环节里有不妥的,当场自己先斩后奏地砍去了。 所幸梁稚再无异议。 宝星觑一觑梁稚的神情,见似乎缓和了些,自己也松了口气,笑说:“具体时间不用记,到时候自然有人监管流程,不会出错。” “宝星。” 宝星忙问:“怎么了,梁小姐?” “你知不知道,古代的时候,皇帝不露面,都是贴身太监代为上传下达。” 宝星嘿嘿一笑:“今天又让我赚着五美金了。” 梁稚挑挑眉,“我要有你这样的心态就好了。” “梁小姐你是天之骄女,从小没吃过苦的,所以不知道,口头上被人排揎两句,那真是不算什么。以前我饿肚子的时候,蹲在人家饭店后门要剩饭吃,受过不知道多少白眼和辱骂。” “我这么骂你,你还觉得不算什么?” “因为梁小姐你骂归骂,办事的时候一点也没为难我,这就行了。反倒那种嘴上说得好听,实际处处背地里使绊子的,我不爱打交道。” “在你这儿,我还成好人了。”梁稚若有所思,“……所以他就不是你这样的想法,才恨我恨得要命。” 后半句宝星没听清,“梁小姐你说什么?” 梁稚摇摇头。 宝星事情已经汇报完了,顺手从文件夹里,抄出一本杂志递给梁稚,“这个梁小姐你拿去打发时间吧。” 那是本地最为权威的赛马杂志,封面上一匹黑马双目炯炯,威风凛凛,正是凯瑟琳。 梁稚眼睛一亮,“谢谢你,你有心了。” 宝星摇头笑说:“可不是我有心,楼总叫我带过来的。” 梁稚一下收敛了笑意。 宝星离开之后,梁稚将杂志翻开,八个版面的专题,全部给了退役的凯瑟琳,排面十足。 在关于凯瑟琳退役前最后一战的报道里,梁稚看到这样几行:笔者知悉,比赛前十分钟,有两位不知名的凯瑟琳的忠实马友,以1比40的赔率,逆势投注二十万美金为其捧场,足见这昔日马场王者的魅力。 梁稚手托腮,陷入沉思。 那时宝星说的话,她实则听见了——我们楼总千金买一笑,亏了就是赚了。 楼总哪里是千金买笑,分明是为了自己面子:未婚妻只拿一千美金投注,未免寒碜得像个笑话。 如此数着熬着,总算到了婚礼的当天。 梁稚清晨五点便被兰姨叫醒,梦游似的一番洗漱过后,被按在了餐桌前。 窗外还是灰蒙蒙的,而梁宅已热闹起来,各屋亮灯,灯火通明。 一只红釉描金的碗递到手边,兰姨说是红汤米圆,吃了讨个好彩头。 “吃不下,帮我冲杯咖啡吧,眼睛肿得要命。” 兰姨叫她多少吃一点,“让你早些睡,你一定是偷偷熬夜了。” 梁稚也不辩驳。她哪里能睡得着。 草草吃两口,饮下一杯咖啡。 窗帘打起来,天露鱼肚白。 梁稚困顿地去往梳妆台前坐下,任由化妆师在她脸上进行一桩大工程。 流程异常繁琐精细,似乎是要将她整饬得没有一丝瑕疵,持续一小时,才算收尾。 妆面结束,还须盘发。 梁稚早已耐心尽失,恰好这时一缕发丝绞住梳齿,疼得头皮一紧。外头闹嚷异常,不知是谁,她烦得要命,喊道:“兰姨!” 兰姨进门时眉梢带笑。 梁稚指一指外头:“是谁在吵?让他们闭嘴,不然滚出去。” 兰姨笑说:“是有人送衣服过来了,大家看稀奇呢。” “什么衣服?” 兰姨抿嘴一笑,却不回答,将门开到底,片刻,宝星便推着一架挂衣架走了进来。 梁稚从镜中看一眼,诧愕回头。 架上挂一身凤褂,金银满绣,溢彩生光。细看是穿花蝴蝶的纹样,轮廓以钉珠装饰,栩栩如生,华美异常。 “……红姐不是说满绣的少说要一年工时?”梁稚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宝星最擅为楼问津邀买人心,立马笑说:“这是香港一位名媛的私人收藏,楼总三顾茅庐请人割爱,直到前天人家才肯松口。红姐加班加点改尺寸,我一直守在一旁,这不一改出来就立马就送过来了。这是梁小姐的大事,那铁定要办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结婚的是楼问津,你倒比他更卖力。事成了他给你多少提成?” 梁稚回回嘴上不留情,今天这句讽刺相较之前,全无杀伤力。是以宝星笑笑也就过了,“梁小姐你继续化妆,我就先不打扰了。”说罢返身出门。 兰姨手指轻抚凤褂领口的刺绣,啧啧赞叹:“别的不说,这绣工是真漂亮。” 梁稚睨一眼,“这裙褂一定所费不赀,楼问津哪里来的钱?不都是我们梁家的。” 兰姨看一看梁稚脸色,立马收敛笑意,“也是,要是头家还平安无事,阿九你结婚,想要天上星星做冠冕,头家都能搭梯子给你摘下来,哪还轮得到姑爷借花献佛地献殷勤。” 梁稚懒得纠正“姑爷”这称呼,让人继续化妆。 妆发齐备,兰姨取下凤褂帮她穿上。 揽镜自照,镜中人如月,皎洁生光。 梁稚看得两分失神,兰姨连喊三遍她才回神。 一转身,却见楼问津走了进来。 大抵为了搭她金错银镂的凤褂,他穿一身香槟色的西装,极显得身姿高挺,清峻皑然。 楼问津也看见她了。 两人对视,一时间竟都没有说话。 恍惚如初次相见,六年前的七月,午后酷热难当,她约了朋友去吃冰,刚出洋楼大门,树底下走出来一位少年人,白色短袖衬衫之上,绿透的凉荫与光斑隐隐晃动,几如粼粼波光。 她看得呆了,不自觉停下脚步,好一会儿才想起问一旁的古叔,这是谁?古叔说,是公司一位罗厘车司机的亲戚,来找头家谋个差事。她又问,叫什么名字。古叔说,楼问津,阿九小姐你叫他阿津就行。她又问,是哪几个字?古叔又说,楼船夜雪的楼,迷津欲有问的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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