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医院,梁稚径直回了梁宅。 梁廷昭木呆呆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仿佛魂魄已被抽走。 梁稚远远站着,注视着他,她试图回想一些往日相处的温馨场景来缓解那种恶心的异样感,可是怎么也做不到了。 他不再是那个慈爱宽容的父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华的梁老板,而是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不可名状的东西。 “……你去自首吧。” 梁廷昭霍然抬头。 梁稚紧抿着唇,神情倔强。 “阿九,我会坐牢……” “你们的所做作为,不应该吗?梁稚咬紧牙关,“……如果当时你就揭发沈康介,楼问津的妈妈也不会枉死。两条人命摆在你面前,你怎么做得到无动于衷?” 梁廷昭脑袋重重地垂下去,仿佛已然戴上了沉重的脖枷。 “爸,你从小教我为人处世光明磊落,不能到你这里就不作数了……你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过了许久,梁廷昭终于说道:“……我去自首。” 梁稚退后一步,后背挨住了沙发扶手,缓慢地滑坐下去。 好像已被抽空,仅剩一张皮囊,可即便如此,那痛苦还是万千针扎似的密不透风。 梁稚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机械地往口中塞完了两片面包,就又去了医院。 到时输液的玻璃药瓶已经挂上,楼问津沉沉睡去。 宝星说楼问津因为头痛而睡不着觉,叫医生开了半片含安定成分的药片。 “我刚刚去楼上打听了一下,护士台的人说,那个沈惟彰好像也已经脱离危险了,不过警察一直看着他,说是一出院就要送进临时班房去。” 梁稚“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问:“沈惟慈还在吗?” “在。” “宝星麻烦你照看片刻,我去找沈惟慈说两句话。” “楼总都这样了,梁小姐你还要去找他啊。” “……” 梁稚毫不怀疑宝星有这样的能力:一个当天执行的死刑犯,都能被他逗得笑出两声。 楼上是周宣的两位同事在看管,梁稚说明来意之后,他们把沈惟慈叫了出来。 两人穿过走廊,走到了最顶端的窗边。 梁稚花了十来分钟时间,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儿地告诉给了沈惟慈,她说得很乱,几番语无伦次,仿佛自己发泄居多,不管沈惟慈听不听得懂。 沈惟慈自然是听懂了,他后退一步背靠窗台借力,那表情是与她最初如出一辙的震惊和恍惚,“……我,我从不知道……” 梁稚没有作声,她等着沈惟慈把这件往事稍作消化。 沈惟慈仿佛挨了一闷棍,迟迟是懵了的状态,他自是痛苦极了,可最痛苦的是,作为加害者那一方的既得利益者,他连痛苦都没了立场。 “维恩,你回去劝你父亲自首吧。” 过了一会儿,沈惟慈艰涩地说道:“……我会的。” 梁稚转过身去,瞧着窗外,声音轻轻的:“维恩……我从知道真相开始,就有一个念头没有办法停下来——如果没有这件事,是不是……我、你、楼问津,我们三个人会一起长大。” 梁稚执意要在病房陪护,谁劝也无用。 楼问津自然明白,她多少是想做一些事情,来减轻心中的负罪感。 可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又宁愿她不要待在跟前,甚至几度差一点佯装发火把她赶走。 梁廷昭去自首了,一桩骇人听闻的陈年旧案被翻了出来,沈康介被控制,沈家诸人也都轮番被叫去警署问话。 在警方的连番审问之下,沈康介终于松口,交代了所有的犯罪事实。 与此同时,沈惟彰谋杀未遂,并非法持枪一案,也在其出院以后,进入审理流程。 楼问津差不多同一时间出院,回到了科林顿道的宅子里“借住”休养。 梁稚白天去一趟公司,处理完事情便去楼问津那里。 两个人待在同一屋檐下,却几乎不作深入的交谈,气氛格外的压抑而沉默。 庇城晴日居多,雨天很少,今日却难得下了雨。 雨水浇得草木一片浓绿,又穿透了玻璃窗蔓延到室内。 楼问津就坐在这一片浓荫之下阅读,手里的书,却半天也翻不过一页。 梁稚坐在对面,似在翻阅一叠文件,每当他把视线投过去的时候,她便会身体一僵,而后抬头望向他,那目光仿佛是在问,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她去做。 尽职尽力地扮演着一个赎罪者的角色。 楼问津合上了书页。 梁稚手里动作一顿,看向他,“你如果想抽烟就抽,不过医生建议你在完全康复之前,最好是少抽一点。” 便有雨水一样的凉意,也涌入楼问津的眼中。他把视线投往窗外,盯着那一株巨大的旅人蕉看了半晌。 再开口时,已不再犹豫:“阿九,过几天我就走了。” 梁稚一怔:“……去哪里?” “去一趟巴生,给我父母立碑。之后……再做打算。警方或者法庭需要我出面的时候,我会再回来。” 梁稚咬住了唇,“……我陪你去一趟。” “不必。” “我想过去看看。” 楼问津无声叹气。 梁稚手里的文件,也看不下去了。 一周之后,楼问津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便由梁稚开车,去往巴生。 一去四小时,两人途中只作简单交谈,广播电台里流行音乐唱个不停,日光燥热,一切都如此的令人烦闷。 车先去了一趟附近城镇,楼问津提前联系过刻碑的师傅,两座花岗岩的石碑,已装进了罗厘车的车斗里。 随后,两部车一道往新邦利马坟场开去。 车停稳,师傅指挥几个伙计,小心翼翼将石碑卸下,运至坟茔旁边。 梁稚踩着一地青草,走到了三座并立的坟前,在六七步远的位置停步。 一座是葛振波的墓,另外两座却无名姓,大抵,是楼问津决心大仇得报之时,再来刻名立碑。 楼问津摆上贡品,点燃香烛,到了风水师傅测算的吉时,便铲土动工。 因要校准方位,竖碑之后,再做固定,花费了近一小时时间,全部完成。 楼问津再抽出一把清香,各点三支,敬奉坟前。 随即,他双膝跪地,挨个叩头。 忽听身后传来窸窣声响,他回头看去,却见梁稚也在不远处跪了下来。 她双手挨地,脑袋低伏,额头紧贴手背,久久未起。 良善之人相对失德之人,总要多受教化之约束,这往往是痛苦的根源。 她代心目中那已然精神死亡的父亲请罪。 楼问津瞧着那跪伏在瑟瑟青草中纤细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祭拜完毕,梁稚说,想去他长大的地方看看。 渔村十年如一日,发展缓慢,涂得五颜六色的铁皮房子被晒得奄奄一息,挑高的的木桩上挂着渔网,空气咸腥潮湿,带着一股太阳灼晒死鱼的臭气,可闻久了,也不觉得臭了。 刚到村口,便有人发现了楼问津,可能觉得面熟,但又不敢相认,只以目光紧紧追随。 楼问津倒是大方打了声招呼,附近几间屋子的长辈,听到消息都从屋里跑了出来,不住打量。渔村太穷,出去的年轻人去城里住组屋,少有再回来的。 “阿津?真是你啊!” “是我。” “这十几年去哪里了啊!看样子发达了啊!” “发了一点小财。” “旁边是你媳妇?生得好靓啊!” 楼问津笑了笑,“不是。” 沿路过去,沿路有人搭讪,楼问津一一回应。 走到将至村尾的位置,楼问津停了下来,指一指前方一间漆作深蓝的铁皮屋,“那就是我小时候住过的。谊父去世以后转给了别人,后来可能又转手了,现在的这户人家,我也不认识。” 梁稚定住脚步,好似想要透过这屋子,想象楼问津往日的生活。 楼问津等了片刻,说走吧。 随后,又经过宝星家里,那换了不知几户人家的杂货店。 梁稚意识到,对于渔村的孩子而言,童年是支离的,因为不知何时,就要被迫长大,而一旦离开,这里也便没有所谓的原乡了。 继续走,就来到了海边的码头。 腐烂的木头栈道旁,挨挨挤挤地停了十几艘小渔船,船身锈蚀,正中支上一张防雨帆布,便可算做顶棚。 当年楼问津帮忙看船的那位邻居人还在,只是已经老得脊背佝偻了。 楼问津给他找了一支烟,叙一叙旧,说想去船上看看。 楼问津跨过栈道,先一步跳上船,见梁稚站在那搭在船头的木板上犹豫,便将手伸了过去。 梁稚望了一眼,把手递过,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最后一步迈开,跨上船身。 船体摇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待稳下来以后,把手松开。 船上乱糟糟的,大号塑料桶、水壶、面盆、麻绳、轮胎……随处散落。 楼问津在顶棚里收拾出了一张干净的板凳,递给梁稚,自己则走到了船头,就这样手掌一撑,两腿悬空地坐了下来。 梁稚瞧了瞧手里的板凳,放下,也走到船头去,在楼问津身旁坐下。 “……太阳晒,你进去坐。”楼问津说。 “嗯。”梁稚并没有动。 楼问津转头看一眼,她被烈日晒得眯住了眼睛,一张脸白花花的,显出一种几分惨淡的颜色。 他就这样望着她,倏忽低下头。 那挨近的呼吸使梁稚睫毛一颤,却没有动弹,目光不看他,姿态却是予取予求的。 楼问津毫不意外她的反应,动作也就停在了那里,随即把头抬了回去。 从前,他没有接受她为拯救梁廷昭的献祭,现在自然也不会接受她为赎罪的顺从。 他只接受爱是爱的本身。 “阿九……” 梁稚缓缓抬眼,楼问津正垂眸看着她,目光平和,“我真想就把你绑在我的身边,依你现在的想法,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拒绝。可我不想你仅仅只是面对我都觉得痛苦,所以还是算了。” 梁稚把双腿支了起来,抱住膝盖:“……你真的可以原谅吗?” “我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原谅,只有愿赌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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