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问津目光稍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偏了一偏,却在将要瞥见她的脸时,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他站起身,神色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像是下了决心,说道:“对我而言,庭审结果很是公正,这件事也彻底告一段落。请梁小姐……不必再自苦,尽力过好自己的人生。” 梁小姐。 从前他唤这个称呼,总是带有别的意味,无论讥讽,或是调情。 如今,在他这里,它回归了它本来的用途。 楼问津最后颔一颔首,便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古叔,麻烦帮忙送一送客。”梁稚说道。 楼问津身影稍稍地顿了一顿,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古叔走了出来,小跑两步跟上楼问津,一道往大门口走去。 那身影下了台阶,穿过庭院扶疏的花木,便再也看不见了。 梁稚低下头去,把额头抵在扶手冰凉的皮面之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 小时候收到过一份礼物,是上发条的音乐娃娃,玩久以后,梳齿不知什么时候磕断了一根,于是那首生日快乐歌,在唱到第三句的时候,因为缺了一个音符,仿佛漏电一样,十分的怪异。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缺了梳齿的发条娃娃,拧紧了发条照样运作,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奏出来的旋律有多么的不对劲。 ——她也搞不懂自己了,这不是她早有预料的结果吗,为什么真的发生以后,她是如此的不开心。 这次庭审,沈惟慈和沈惟茵也从香港回来了。 沈惟彰的案件尚未开庭,但锒铛入狱已成定局。沈大嫂同他离了婚,带着儿子去了雅加达。 沈家原本便人丁不兴,如此更显寥落。沈母而今同沈惟慈一起住在香港,过着几如槁木的生活,兴许,唯一的盼头便是看着沈惟慈完婚,再为家里添一个新生命。 只是无论沈母如何的软硬兼施,沈惟慈都不肯答应出去相亲,只说做医生的工作忙,实在无暇分心,况且,这已然是新时代,四十来岁方才结婚的,大有人在。沈母每每念叨,以她的身体状况,恐怕是活不到那时候了。 姐弟两人在庇城能逗留的时间不长,返回香港之前,沈惟茵去与梁稚见了一面。 这日难得的气温不算过分炎热,沈惟茵说好久没有户外活动了,不如一起去赛马公会骑马。 两人换好马术服,到跑马场时,工作人员已将马牵了过来。 梁稚自然选了凯瑟琳——楼问津是以她的名义认捐的凯瑟琳,根据协议,除去身体不适和定期休养等特殊情况,她对凯瑟琳永远有第一选择权。 退役后的凯瑟琳,比在役时养得胖了一些,一身黑色被毛依然油光水滑,可见被照顾得不错。 两人绕着草场跑了几圈,风过耳畔,分外自由。 跑得出了汗,便从马上下来,牵住了缰绳,边走边聊天。 “所以,维恩为什么不答应相亲?我觉得工作忙一定是借口。他是不是其实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无法在一起?我猜,要么那人是有夫之妇,要么……并不是女人?” “……维恩哪里是这样新潮的人。”沈惟茵有些想笑,却把微微泛红的脸别过去,伸手捋了捋头发,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我不同他聊感情问题。” “好像没做什么,这一年就又要过去了。过完年,我就二十五了……”梁稚不由感叹。 沈惟茵望向她,“所以,你就打算这样继续下去吗?守着公司和你愧疚感。” 梁稚立即不作声了。 “我当时听维恩告诉我说,楼问津替我和他安排了后路,觉得非常惊讶。我相信人不是无缘无故的高尚,而是一定有非要高尚不可的理由。阿九,你觉得楼问津的理由是什么?” “是我。我知道。” “那么,在你的心中,他对你的爱,不及你自己的负罪感重要是吗?” 梁稚一惊,“我……” “有时候,牺牲奉献也会成瘾,因为人会陷入自认伟大的陷阱里——我从前就是这样。阿九,你莫非要等到你父亲把这十七年的牢役服完,才觉得自己在道德上还完了这笔债吗?” 梁稚陷入沉默。 “阿九,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们这回回来住的酒店,恰好和楼问津是一家。前几天在餐厅吃饭,我和维恩恰好听见楼问津在同别人打电话,他似乎打算报考英国的什么学校,已经在全力做准备了。如果十一月的考试通过,至多明年八月,他就会去往英国。” 不知不觉,已经从草场的这头,走到了那一头。 梁稚背靠住木质的栅栏,抬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凯瑟琳的头。 凯瑟琳发出一声愉悦而明亮的响鼻。 晨起的雨下到中午,终于转小,目之所及一片白雾茫茫。 梁稚第三次拨下六楼的楼层对讲机,依旧无人响应。 她把右手抱着的东西换到左手,从包里摸出手提电话——一贯办事靠谱的古叔第一次掉链子,电话没有充上电,在她拨下第二个号码时,便电量告磬了。 没办法,她只好把沉重的手提电话塞回包里,一手抱东西,一手拖行李,在细雨之中,往外走去。 所幸这周围她熟悉得很,知道一百米之外就有一座公用电话亭。 到了电话亭那儿,她把抱着的东西放在行李箱上,而后拿出钱夹,从里面摸出一枚硬币。 硬币投入,发出“哐当”的清脆声响,她把听筒取下来,夹在脖子里,一面拨号,一面收起钱夹。 却听“啪”的一声,行李箱上的东西,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 在继续打电话还是拯救这东西之间犹豫了半刻,选择了后者。 她飞快地挂回听筒,弯腰将其捡了起来,所幸狮城的街道一贯还算干净,下了雨也不至于满是泥浆。 她低头拍去那上面的水渍,余光瞥见有人撑着透明雨伞经过。 她愣了一下。 透明雨伞也停住了。 她看见伞下的那双脚,做了一个向后转的动作。 她顿时心脏突跳,顺着这双脚往上看去,抬起了目光。 天光灰淡,却也不影响伞下的人如凉玉生光,让这暗淡的雨天,一下便有了明亮的声色。 “梁……”楼问津惊讶出声。 梁稚懒得再担待手里抱着这东西,于是直接一把塞进了他的怀里。 拿三层纸包装,层层叠叠,衬得喇叭形状的黄色花朵,明艳可爱。 楼问津目光渐深,“梁……” “你不在家?” 他的称呼第二次被打断。 “……出去买烟。”楼问津答得有些迟疑。 “我电话没有电了,可以借用一下你的吗?” 楼问津瞧了一眼就矗立在一旁的公用电话亭,“……自然。” 在全然摸不清是什么状况的迷茫之下,楼问津一手抱花,一手撑伞,带着一手提行李箱的梁稚,就这样朝着公寓楼走去。 一路,他将伞面尽可能地朝着她倾斜,可她漫不经心地,拖着箱子,走出了一条极尽曲折的路线,使得他也要跟着她不断地修正。 进电梯,直至上楼,无人出声,只有一前一后,一重一轻的脚步声。 楼问津把收起的伞立在门边,掏出钥匙打开门。 迟疑了一瞬,才将鞋柜门打开,拿出里面的一双拖鞋。 梁稚识得。 她搬家的时候,遗留下的她的拖鞋。或许清洗过,鞋面干干净净。 楼问津把伞放进一旁的伞桶之中,指一指沙发旁电话,“自便。” 他因为见她发丝上沾了蓬蓬的雨雾,于是率先走进浴室,去找一张干净的浴巾。 走出来时,却见她正站在沙发对面五斗柜前,看着摆在那上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相框,一张曾被她撕碎的合影。 可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现在看来,它竟似完好如初,没有一点破损的痕迹。 楼问津走过去,极为自然地伸手,把那相框扣了下来,而后把浴巾递给她。 梁稚两手抓住了浴巾,展开,去擦自己的头发。 忽听噼啪声响,抬头看去,是骤来的一阵风,刮过了没有合上的晒台玻璃门。 墙脚处,那被她抛下的虎尾兰,窜高了好多,叶子饱满油润,绿得发亮,反映在白色的墙面之上,影子里也泛着绿意。 “楼问津。” “……嗯?” “你记不记得,有一天也是下雨。” “记得。” 是在梁宅,梁稚刚过二十岁的生日,那天骤然下雨,梁小姐所有的计划全部泡汤,闷闷不乐地坐在后院的屋檐下看雨。 他是过来汇报工作,却临时被她叫住,让他过去,陪她一起。 台阶生凉,他在她身旁坐下,她托着腮,望着雨滴汇聚在宽阔的旅人蕉的叶子上,又顺着叶脉,一滴滴地砸下来。 滴答。滴答。滴答。 她突然转头,与他对视。 绿森森的雨天,拂过她发丝的风,都带着一股饱湿的水汽。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就在他被盯得将要维持不住一贯的冷淡时,突然开口说,楼问津,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他说,什么事。 她却突然语塞,又慌忙地把头转了回去,而后气恼地踢了一下台阶,站起身就跑了。 “那天……”梁稚把头转过来,望住他,“……我其实是想跟你表白。” 楼问津瞳孔微放。 自电话亭旁见面,就一直被他压制的心跳,此刻终于不受控制地失速。 “……是吗?” “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一面吧。” 雨或许停了,自然,也有可能是他的呼吸,不然怎会觉得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许久,他伸出手,迟疑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停顿一霎,便坚决地往自己面前一带。 她鼻梁被撞得有点疼,暗恼地抬头,他却正好低下头来。 微微挣扎的手被紧紧握住,按在他心脏剧烈跳动的胸腔之上。 她睫毛眨了几次,最终安然地歇落。 在抬起双臂环抱他的同时,顺手把倒扣的相框,又立了起来。 楼问津。 实在觉得痛苦,又无以为继。 可怎知痛苦不是人生之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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