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城,西北四五线小城里难得有长江支流穿过的地儿,但依然是西北属地,被粗犷直白的夏风、近在咫尺的山头、明晃晃的日头包围着。 路两边的建筑依然保留千禧年初的风格,店面都在低矮的居民楼下,五花八门的牌子乱哄哄挤在一起,路边闲散的人群三三两两晃过,路面凹凸不平,人们却也早习惯了,走到尤其难走的地方,脚步深深浅浅,跟瘸了似得。 平心而论,他骨子里是有点刻薄,喜恶分明,想装也装不出来。 梁弋周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只不过平时掩藏得挺好。 现下一个人待着,可以诚实点儿面对自己。 他不喜欢这里,非常不。 干燥,呼吸不畅。颜色界限太过分明,尘沙的颗粒都清晰至极。 梁弋周平静地观察,胸口深处却像有个不规则圆洞,乍然破了口,呼呼滴灌着风,如同阅读障碍的人,压根无法输入信息,更无法判断解读。 换了陌生的城市,最亲近的人即将面对属于生死的大山。 山。 就像这里。 秦巴山地的分支山脉最少两千米起,县城的建筑摆这儿显得尤为渺小。 撞入人的眼睛,压得人喘不过气。 心底升起压不住的烦躁,梁弋周路过一家烟酒小卖部,买了条薄荷味的口香糖,拆开,扔进嘴里。 靠在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上,他嚼着口香糖,垂着眸,把银箔糖纸展开,折半撕得整整齐齐。 烦的时候,手上就喜欢找点动作。 “哎——” 周围又传来那种拖长的喊人方式,带着本地特有的讲话方式,曲里拐弯儿的。 梁弋周把银色糖纸攥进手心,眉头拧起结,一副生人勿近的气息。 “哎!” 第二声了。 梁弋周后知后觉,是在叫他? 他皱着眉抬头,看到马路对面的台阶上蹲了个瘦小的人,非常大条流氓的蹲法,两条细胳膊耷拉在膝盖上。她穿着条纹背心和红色运动短裤,往那儿一蹲,人猴难分,就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帮个忙呗。” 流里流气。 梁弋周对这地儿没好感,对这种没礼貌的当地人更没什么好感,但闲着也是闲着,便问:“帮什么忙?” 对方从半人高的台阶上跳下来,动作异常轻巧。 等人穿过马路,到了跟前,梁弋周才发现,这好像是个女的。虽然头发半长不短,乱糟糟的。 一颗脑袋啪就凑他身上了。 ……这辈子没见过这种人。 几乎是用鼻子在认人,后脑勺圆得很,只到他胸口,凑过来自认为不着痕迹地闻了闻。 一股陌生的、非常清香的洗衣液味道钻进她鼻腔。 梁弋周忍着不爽,往后退了一——大——步,脸冷到西伯利亚。 “说话。” “你新来的呀?” 她对这语气置若罔闻,抬了眼,把方言切换成生硬的普通话,虎头虎脑的,直愣愣地盯着他。 梁弋周愣了很短的一秒,忽然有点无奈。 算了,这人才多大,能有十二岁吗?他是个成熟的人了,置什么气。 “帮什么忙?” 他又问。 “你能不能去那个五金店里,帮我跟里面一个长得像獾的小男孩儿说,让他还下我的钱。” 女孩指了指小卖部隔壁的隔壁,一家五金店,十分为难,话里话外又缭绕着暗淡。 “我下周……没钱吃饭了。” “huan?” 梁弋周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进去就知道了,脸尖尖的,身子肥肥的,眼睛像绿豆,反正跟你相反的。” 她仔细端详他,又很坚定的点头:“对,就是这样。不过你记得,一定要找男孩,别找那个大人说。” 合着派他要账。 也不是什么过分要求,这小猴子,胆子一看就很小的样子。 梁弋周:“知道了。多少钱?” 她说:“二十八块五毛。” 梁弋周:“嚯,一笔巨款。” 毫无感情的玩笑。 对方却认真点头:“是,要不回来也没事,反正……也过了很久了。” 说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再次小心强调:“不要让老板知道。他会被他爸爸揍的。” 梁弋周转头,迈开长腿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扭头问她:“你叫什么?” “崔钰。” 崔钰头后面的夕阳是一颗硕大的流心蛋黄,正滴在她头顶。 梁弋周点头,意思是知道了。 他走进了五金店,对着方脸老板随意摆了摆手,在角落里很快找到了小男生,对视的瞬间,他不由得佩服起女孩的形容功力。 还真他大爷是獾。 他走过去,蹲下,拍了拍男孩儿肩膀,看到对方畏惧地瑟缩了下,皱眉,低声道:“找你没别的事,欠那个……崔钰的——” 梁弋周快速想了想:“二十八块五,还了没?” “……没。” “现在还。” 梁弋周惜字如金。 小獾激动地脸上肉都微颤,整张脸都涨红了:“我……我只跟她借过十九块!” “借什么?” 老板听见动静,绕过柜台过来了。 父子俩长得九成九像,激动时仿佛要原地变身。 “我借了崔钰三次钱一共十九块可是她让我还二十八——哇!” 小獾直接哭了出来,鼻涕眼泪横流。 怪不得不敢要,合着搁这儿放贷呢。 梁弋周挑一挑眉,感到啼笑皆非,又有一丝被耍的不爽。 这种欺负同龄人的小人,最让人瞧不起了。 刚看到她脸上的伤,本来多涌出的那一丝同情顿时烟消云散。 “什么东西?又崔钰?!” 老板气得脸色阴沉,冲着梁弋周大声嚷道:“崔钰人呢?!” 梁弋周随意指了指门口。 老板大獾带着扫帚 cua 地冲了出去。 崔钰见势不对,拔腿就跑。飞扬的尘土和叫骂间,她边跑边回头,眼珠盯牢了梁弋周,黑溜溜的双眸能射出激光,狠剐了他一眼,哪还有刚才的为难可怜劲儿。 梁弋周抱胸看着她脚底抹油的背影。 不止不喜欢这里,还不喜欢在这里遇到的人。 老天保佑,别再见了。 他转头,往新家的方向走去。 - 流年不利。 崔钰走在昏暗的楼道里,闻着饭菜香味,脚步更沉了几分。 这都是别人家的,跟她无关。 走到 6 楼时,马香英的身影闯入崔钰视线。 马香英的丈夫是崔文军的酒搭子,崔文军经常不着家,崔钰一度把马家当家,至少有一口饭菜,有可以放光碟的电视。 但现在不会了。 崔钰想绕过她拿钥匙开门,马香英赶忙拽住她胳膊,语气很软:“钰子,你别生你姨气,上次你跟我说的时候,我是脑子乱了,你大大肯定是做错了——我带了卤鸭舌,你不是爱吃吗?” 崔钰没理,开了门,径直进去。 崔文军的妻子生了两个女儿,生到第三个儿子时,难产去世,一尸两命。崔文军把小女儿送走了,留下了崔钰。他是本地人,独生子,继承了些崔家留下的锅碗瓢盆,没正经工作,经常跟崔钰打得鸡飞狗跳。当然,准确点说,是单方面揍她。 崔文军信奉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媳妇没了,再讨很难,揍不听话的崔钰就是顺手的事。 但崔钰越跑越快,崔文军酒越喝越蒙,没以前顺手了。 崔钰本来是跟马香英关系挺好的,还经常帮她儿子补数学,直到两周前。 她在早上八点冲进马家,跟马香英低声说了件事。 马香英愣了阵子,语气不自然地说:“钰子你也十二三了,你大大方言 爸爸可能帮你检查身体呢。别多想哈。来,把这瓶酒带给他。” 那种轻飘飘的哄骗里带着试探,看到崔钰没反应后,对方松了口气。 崔钰的眼睛瞪得很大,很久后才噢了一声,缓缓转身,离开了马家。 …… 前一晚。 初夏忽然来了,空气凝滞般地热。 她喜欢侧躺着睡,脑袋实实地压在枕头上,手实实地压在枕头下。家里常常就她一个人。 但这天,身后空荡荡的感觉忽然消失了。 有人贴了上来。 她能感觉到,那具沉重的身体。 永远在同她争斗咆哮的中年人,忽然变成一具热乎乎的肉体,浓重的酒气与烟气钻进她的鼻腔。 那一刻,崔钰没有动。 这种贴近里有小心翼翼的试探,跟以往的怒气、暴力大相径庭,散发着不同的气息,这让她犹疑。 轻飘飘,幽灵一样的和平似乎要降落。 崔文军打算跟她和平共处么? 和平是爱的一种吗?也许……也许。 于是隐密而忐忑的等待。 直到她的短袖下摆被掀开,直到那双手贴上来。 顺延而上,对方汗津津的掌心收拢,胡乱在她胸上揉着。 她刚刚长出的那部分,身体多余的那部分,随即传来隐痛。 崔钰少见的没有动。 被施法原来是这种感觉。 这是她的生物学父亲吧。摸她干什么? 她脑子快速转着,又没有足够的知识存储,cpu 转烧了也只是空转,没能第一时间转出结果来。 ——可是好恶心。 只有这五个字,飘过脑袋。 以及,被点燃的隐密情绪: 那种期待爱的情绪转为愤怒,逐渐变成冲天的熊熊怒火,烧这个恶心的人,也烧自己。 无能。 无能。 无能至极。 …… 马香英看着倒水喝的崔钰,小心地问道:“那咱今天晚上……还给小成补课?刚好你也可以复习。” “那天要上课,走得急没来得及说。” 她从水壶旁边摸了根皮筋,扎起乱蓬蓬的头发,看向马香英,房间的朝向原因,没有阳光落进来,非常阴凉,这阴凉里笼罩着她平静的话。 “我十三了,不是傻子。崔文军很恶心,你明明知道。你怎么不让他帮你检查身体?你爸会这样帮你检查吗?” “你也很恶心。出去。” 马香英讪讪离开。 崔钰倚着桌子,面上很淡,牙关却咬得死紧。 恨不能咬断生活的喉咙。 - 梁弋周再次见到崔钰,是半个月后。 在他几乎都想不起这个人的时候,又在长乐中学的南教学楼二楼看见了她。 他是初三生,平时用北教楼,今天偶然过来。 崔钰是这学校的?居然是中学生?! 诧异之余,有点烦。 梁弋周打算去其他卫生间,余光扫到她跌坐在女厕门口洗手池的地儿,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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