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钰怀里没了孩子,于是慢吞吞抬头,摘了口罩。 “随便选。”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两人礼貌颔首,也恢复了正常社交水平,一双杏眼温柔潋滟:“是我该谢谢你们。” 徐渊:“不用不用——” “拿吧。” 梁弋周说。 “她欠的,该拿就拿。” 语气客气冷漠,视线从旁边的原馨扫一圈,转回来,落到她身上,举重若轻,毫不在意。 孩子。 这显然是孩子。 梁弋周:“恭喜。” 崔钰颔首:“谢谢。” 下一秒,梁弋周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徐渊的问话从身后遥遥飘来。 “哎是你自己说要的你又不选蛋糕啦?!” ** 崔钰晚上八点半收的摊,比前一天早一小时。 有穿藏蓝色夹克的主管来过,详细咨询了她傍晚发生的事,崔钰还没来得及开口,其他摊主已经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 “行,我知道了。我们一定会督促严肃处理,各位看见不文明的现象,也可以及时出手制止举报。” 几句官话后,等人群散了,这主管才又严肃看向崔钰:“走吧。” 主管走马上任第五年,顶头上司是招商局的领导,今年的重点是招商、安商、富商加城市系统转型,白纸黑字写着呢,重点是转型。跟这些投资机构打交道,再选出合适的组支基金交给人家管,最好手把手帮着办成产能落地这事,算是目前的重中之重了。 今晚这意外当事人,是盛颐创投的两名 GP,虽说人家本来也有项目要考察,但看一眼那履历,那人脉,愿意在这待上一周,怎么着都算贵客了。 今天开完会正好有空,本来想带着这批贵客看看活动,休息散心,结果就遇上了这档子事,跟一混混杠起来了。 领导听完太阳穴都要冒烟,无数糟糕案例从脑海飞过,生怕人家一拍屁股、带着坏印象连夜飞走了,赶紧把两位合伙人拉去单独摆了桌饭。 摆饭摆饭,自然要集齐当事人。 崔钰也得在。 她有了心理准备,一推门,红木圆桌坐着几个人,一打眼扫过,也没太惊讶。 说是饭局,也不是来吃饭的。 第一件事,就是被主管推着过去好好谢人家。 ——态度要好,尊敬一点,要是有条件最好感情充沛一点,要是忍不住掉了眼泪也没事,要表现出我们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心呐。 崔钰被推到跟前,再次站到了对方跟前。 他坐着,坐姿稍显散漫,指尖在桌面依序轻敲,有一下没一下。 那双黑眸打量起人,已然陌生许多。 褪色的骤然变鲜明。 像很久前一场漫天雪色,再次现出原色,变得刺目,也显现出令人不安的痕迹。 记忆倒退留下的。照在雪地上的光影,是明与暗掺在一起。或许写作记忆,读作厄运。 崔钰垂了几秒眼,最终抬眸。 平静地看向他,伸出手。 “今晚,非常感谢您。” 周围有什么附和或催促的声音,她也听不太清。 他这张脸是很大的干扰项。 梁弋周把她的手晾在空中足足半分钟,最后才站起来,不轻不重地握住,一贯的笑意,轻佻又玩世不恭。 “不用,顺手。” 手心交握的瞬间,干燥温热与冰凉柔软交触。 男人的指腹与虎口有茧,触感清晰磨人。 这并不奇怪,梁弋周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他也从不避讳这一点。 崔钰出神很短瞬间,垂眸凝视。 只是这些磨人的茧与指尖,曾经游走过其他地方,用手指摩挲对方的疤痕,在夏夜蝉鸣中汗湿着纠缠,把所有恼人话语吞没在含糊不清的吻里,指骨与脊椎相触,指甲从温热结实的背上划出血痕。 曾经,手的作用是这些。
第5章 . 小时候,崔钰不理解为什么大人排斥饭局。 明明是下馆子猛吃的好机会,还不用自己付钱。一年到头,只有舅舅沙漠孤狼同志偶尔会带她去一两次,每次她都像全自动进食机器,吃到头也不抬。 长大才知道“长大就知道了”不是空话。 饭局,好烂的发明。 席间带她来的陈主管是慷慨激昂主讲人,主管的领导负责点睛之笔,把徐渊和梁弋周见义勇为的义举一顿夸,又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到了碳材料项目和负极材料一体化的可能性。 专业对口的徐渊帮忙分析,旁边的梁弋周没接腔,没动筷子,只垂眸安静听着。 崔钰坐在他们对面,也是最边上。 她夹了一筷子凉拌木耳腐竹,挖了两勺毛豆,一颗一颗认真吃了很久。 偶尔,她能感觉到一道视线从头顶滑过来。 这种诡异的气氛并不影响徐渊发挥,他还在一条条分析中,为整个包间注入了活力。 “……虽然目前这个材料还是以石墨为主,但确实没法匹配动力电池的能量,硅碳的话我觉得发展空间很大……” 崔钰的手机忽然震动。 她拿出来看了眼,是春姨的儿子高桓的信息。 [听说你今晚跟投资人刚好见面了?能麻烦你个事吗] 他们打过几次照面,高桓平时在省会城市发展,据说在做自己的公司,正在拉投资阶段。最近两个月回家来帮忙,也帮她接过几次原馨,还有一次直接撞上了原馨生父派来的人,好在高桓人如其名,人高马大,把对方派来的人顶回去了。 崔钰给他答谢红包,他也没收过。 按理说,还个人情也是应该的,可现下确实犹豫。 自己只能带来负影响,这话能直接告诉高桓吗? 崔钰撑着太阳穴,低头看着手机屏幕。 打眼一扫,看起来就像等不及要离开,一分一毫的心都没空放在眼前饭局上。 看得人火大。 徐渊余光扫到某祖宗短时间内连喝了四杯,眼疾手快地拦住,低声警告:“……有病啊,这是白的。” 梁弋周平淡地睨他一眼。 “你不知道我是哪儿的?” 徐渊:…… 也是。到老家了,多喝点也正常。 徐渊收回手,但还是有莫名的预感,便用眼神提醒他收着点。 “梁老板是哪里人啊?酒量不错!” 领导今天开了本地的酒,看到人能喝,也高兴地跟梁弋周碰了一杯。 陈主管赶紧轻咳了两声。 梁弋周往椅子深处靠了靠,两只手松散交叠,笑了笑。 “这里的。” 被提醒过的领导恍然大悟,大喜:“也是陇城的?好好好!” 又碰一杯。 碰完,梁弋周下颌微抬,示意了下对角线的人:“这位……是姓什么来着?” 陈主管博闻强记,立马接上话:“小崔!是小崔!” 没来得及回话的崔钰接到主管催促的眼神:……? 都回答完了让她说什么。 梁弋周了然点头,又颇为关心道。 “崔女士,在这儿待这么久,你女儿那边没关系吗?” 陈主管立马会意,这是想关上门来谈点公事,不能有外人在了,赶忙冲崔钰道:“小崔,你女儿和丈夫肯定等急了吧?你要不要给他们打包点吃的回去?” 话说完,席间微妙地安静了好几秒。 陈主管感觉颈间莫名发凉,摸了摸后颈,不小心撞上一双黑眸。 梁弋周唇边笑意深深:“陈先生,你真厉害,什么都答得上来。” ……这男的笑起来真够瘆人的。 陈主管被领导飞了一记眼刀,后知后觉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飞快坐下。 “她没关系的,放在邻居阿姨家。” 崔钰轻巧接过话头。 “晚上已经吃过了。” 梁弋周问:“是吗?小孩几岁了,不需要夜宵吗?” 崔钰微笑:“不需要。正餐吃饱了,夜宵对身体不好。” 梁弋周赞叹道:“好细心,真是伟大的母亲。” 在场所有人无声转头看向他。 试图分辨这到底是赞扬还是阴阳怪气。 梁弋周实在没有贴心温暖的长相,笑起来还好一点,收笑时不羁乖戾,眉上旧疤和耳骨洞痕迹都写满不像好人四个字。 忍耐期结束。 崔钰也没什么笑意了,脸色平淡:“照顾孩子,都一样的。” “一个人照顾,出来这么忙都要带上,孩子父亲……” 梁弋周沉吟两秒:“是死了吗?” !!! 徐渊双眼瞳孔暴睁:! fxxk! 就知道今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差不多吧。” 崔钰耸肩:“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世界上大多数父亲不都是这样么?” “哈哈,家里各有分工嘛,正常,正常!” 主管赶紧举起酒杯:“来,让我们敬在家里操劳的伟大妻子和母亲们——” 梁弋周没动,上目线微抬,凝视着她。 崔钰没理他,抄起酒杯跟主管碰了碰:“谢谢。” 一饮而尽。 徐渊也紧接着举杯,梁弋周收回视线,跟几位的杯子碰在一起,仰头喝净,喉结拉出一道锋利弧线。 席间的气氛一时间恢复如常,梁弋周还聊起他们想要花力气发展的另一个氢能源项目,问陈主管要不要再多花一点时间考察下? 一个 PPT 加院士团队背书能把资金搞到手,最后对市里发展没实际大用,全凭人精们一张嘴下结论,打水漂也能给你总结出花来,这种事梁弋周见太多了。 无需多说什么,领导和主管都第一时间会意了。 并且,在场长着眼睛的人精还确定了第二件事。 崔女士跟他有过节。 还不是一般的过节。 徐渊表面上谈笑风生,右手已经按手机键盘到起火星子了。 连续发了十来条信息狂骂梁弋周。 [我是不是上辈子作孽欠你的] [好好的你发什么羊癫疯] …… 饭局结束后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在餐厅门口,崔钰低头看了眼手机,陈主管刚好来问她地址,又道:“你跟我们——” “我们应该不一辆车吧,坐得下吗?” 落在最后的梁弋周忽然凉凉截断。 崔钰径直越过他,望向徐渊:“徐总,我有点事想问您,等会儿跟您坐一起,行吗?” 不得不承认,崔钰长了一双很妙的眼睛。形状漂亮,集合了柔软,勇猛,清澈明亮,盯着人的时候,像一只虔诚许愿的小豹子。 “……好。” 徐渊愣了下,不知不觉地点头。 点完头,才意识到,嚯,大事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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