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是。我与世子交游至今,时间不短, 缘分也该到头了。今日世子饮了我这杯酒,此后与我就不要再往来了, 我与世子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不应相干的。” 这些话在我心中已积压了许多许多时日,这时一气全都说出去后,我的心,像陡然间空了一样。 而对面的云峥,似也陡然间神思一片空茫,他眸中原涌动着的情愫与笑意,因突然袭来的寒冷而凝结在眸底,声音也像是被冰霜冻结住,是脆弱的冰凌,轻轻一敲就会碎裂,“你对我说这些……你是……要对我说这些……” 我忽视心中微微刺疼的感觉,我讨厌那样的感觉,我原就是为不再感受心中刺痛而放任自己沉入醉乡中,岂会使自己再陷入相似的境地。就眼也不眨地看着云峥,我对他颔首道:“是。”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酒杯向云峥道:"好聚好散,世子请。" 我微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见对面的云峥仍是一口酒没喝,就目光幽冷刺骨地盯看着我,似锋利如刃,可剜下我身上的血肉,然而这刃却先割伤了他自己,他持杯的手隐隐迸起青筋,似在极力地控制着,似此刻他心中涛澜只要流露出半分,他手中瓷杯就会被捏得粉碎。 我沉默须臾,面上漾起笑意,似我初次在这春醪亭见云峥时,轻浮不自重,“世子是知道的,我这人爱热闹,身边人越多我越是玩的开心。近来与世子交游,虽也开怀,但心中总觉寂寞,不及与蒋公子他们一起,更是舒心。” 我放下酒杯起身道:“世子慢饮,我得先走了,我晚上与张公子蒋公子他们有约,不可迟了。” 云峥原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在我这几句话有意相激之下,终是抬起手臂,慢慢举起了酒杯。 云峥如何会看得起蒋晟等人,又如何能忍受我将他与蒋晟之流相提并论,甚至将他贬在蒋晟之流之下,傲气驱使之下,无论他先前曾想对我说什么,应都会彻底粉碎在心底,当污秽彻底掩埋或是丢弃。 见云峥一口口将酒饮至见底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将酒钱掷在桌上,我心中漫起一丝异样的空落,但面上依然轻松地笑着说道:“就与世子再走最后一程。” 就与同样要离去的云峥,一起走出了春醪亭。暮晚时分,最后的夕阳中,四合街人来车往,或是归家,或是将要夜游,初冬的暮阳是冷而薄的,虽瞧着仍有几分流光,但照在人身上,却使人越觉天寒暮冷,冷从肌|肤直透到骨子里。 “那与世子就此别过,往后,纵是巧合人前相遇,亦当从不认识的好。” 春醪亭前,我对云峥如此说道,云峥闻言面无表情,神色如是毫无温度的玉石时,忽有人骑马从春醪亭前经过,马匹高大健壮,马上中年男人衣着华贵,在瞥望见云峥时,讶然地唤了一声:“子峻。” 云峥神色依然无温,只略动了动唇,道:“舅舅。” 被云峥唤做“舅舅”的中年男子,再讶然地瞥了下云峥身后的简陋酒肆,“你在这地方喝酒?”惊讶地问了这一声后,男人目光又移至云峥身旁的我身上,问道:“这位是?” 我是与云世子毫不相干的人。就要作路人状,直接走开离开,然而我才神色漠然向旁走了半步,手就忽然被云峥牵拉住,云峥一手紧紧攥着我手,并不看我,目光直视着前方,回答他舅舅的话道:“这是虞嬿婉。” “……虞……嬿婉?”男人似在哪里听过这名字,又一时想不起来,面上浮起疑惑之色,而目光盯着云峥紧攥着我的手,面上狐疑之色更重。 我拼尽全力想要将手从云峥手里抽离,却怎么都抽不开时,竟听云峥为他舅舅解惑起来,嗓音清朗淡然,“虞嬿婉,谢侍郎的继母,谢尚书的遗孀。” 马上的男人立即神色大变,似陡然被一道惊雷砸在他天灵盖上,他惊得一时话都说不清楚了,瞠目结舌地道:“你……你……她……她……” 瞪着眼结巴着吐了几个字后,男人略微从震惊中回神,然而神情更是不敢相信,更是痛心疾首,“子峻你怎可与她一起?!”男人朝四周看了一眼,连声催促云峥道:“快放手!快与我归家去!” 暮时街上车马本就不少,四周早有人朝此处看了过来,并窃窃私语。我的心急得像是在油锅里熬煎,可恨那只被云峥紧攥着的手怎么都挣不开,好像云峥的手臂是条藤蔓,从生根时就与我紧缠在一起,到死不会分开。 云峥语气淡然,神色亦平静,但这淡然平静下却似是隐藏着巨大的疯狂,他静静地看着他的舅舅,语气亦再寻常不过地回答他舅舅的话道:“为何不可与她一起?我喜欢她,我云峥只喜欢她一个。” 马上的男人已是惊得面色死灰,似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而周围原是窃窃私语的人声,如冷水投入了油锅,陡然间鼎沸炸腾,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目光似利箭射向我与云峥,他们口中不断说出的“云峥”和“虞嬿婉”的姓名,似一柄柄可畏的尖刀插在我和云峥身上。 我手足冰凉,通身血液似冻凝结在骨子里。云峥在暮色中转脸看向我,眸中映着最后的暮晖,如冰下燃火,身后是将落的夕阳。燃烧着的太阳,温暖明亮,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太过灼热,会令人不禁忧心那炽热会将彼此都灼伤,最终玉石俱焚。 那一日,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了,然而致命的流言很快在京中传了开来,我人在谢府棠梨苑中,数日未曾出门也不问外事,但可想象如今谢府之外、京城之中,是如何的议论鼎沸、人言可畏。 过了这一阵就好了,新鲜事总会被新鲜事盖过,只要我不再见云峥,渐渐世人就会放过这件事、遗忘这件事,云峥也会不再被流言纠缠,我只是云峥人生中年轻轻狂时的糊涂一笔而已。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世人应也能理解这一点。只要时间久了,流言淡了,一切就都可过去,云峥的人生远大长久,这一笔糊涂事对他来说,就似衣裳上的尘埃,掸掸就落了,他照旧可如从前光风霁月、矫矫不群。 这一夜,我人在棠梨苑中,因如抚琴看书之类的事,皆不能使我心静,就走至书案后坐下,提笔给萧绎写信。 萧绎是这世间对我来说最特别的人,他的近况是我最关心最在意的。就在信中殷切询问,并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细细地说了许多日常琐事,连冬日早晚要多添衣裳,冬季应食枸杞百合滋阴润燥等事,都不厌其烦、一笔笔地细致写在纸上。 从前如此给萧绎写信时,我定是心无旁骛,就好像萧绎坐在我面前,我正在和他说话,能笔下源源不断地写上个把时辰,然而今夜,我的笔总是写几笔就停顿,明明心中并没什么事,却像有什么横亘在我心里,跨不过去。 我执笔怔怔地坐在书案后,不远处的小榻边上,困倦的绿璃早已枕臂伏睡进入梦乡。室内静得很,只有火盆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哔剥”声响,就似那间山神庙里柴火静烧时,令人恍惚好像身在山神庙中,庙外风雨飘摇,从泼天泼地的呼啸,转为淅淅沥沥的细雨,丝丝绵绵地落在瓦上窗边。 似真有雨,就在此时此刻,就在窗外,轻轻细细地打在窗上。还是雪,这时节大抵是雪,如今是何时节,窗外是雨还是雪……云峥,你告诉我,是雨还是雪…… 恍惚之中,视线内的房门忽被人轻轻推开,年轻男子的乌皮靴半踏入室内,年轻男子的袍服一角闪入我的眼帘。我猛地站起身来,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手中的笔跌在了信纸上,墨迹洇湿了纸上大片字迹。 然是谢沉,来人是谢沉,他似未预想到我会这样看他,身体半在室外寒夜、半在室内光照下,在门边僵滞许久后,还是微垂眸子,走了进来。他反手掩上了房门,将冬夜的寒风与细雪关在门外。 是谢沉,我怎会想到其他,怎可能是其他,定是夜太深了,我太累了,精神困倦,所以心神恍惚,恍惚地甚至荒唐。 自我将棠梨苑外花圃一把火烧尽后,棠梨苑似成了禁地,谢沉未再踏入苑内半步,为何今夜会破例前来?
第30章 应是来说教我的。我与云峥的事, 如今在外应是传得风风雨雨,对谢府名声的连累,定远甚于从前我与纨绔子弟厮混时。 尽管谢沉是我的晚辈, 但他乃是谢家世代书香的正统继承人,有责任与义务维护谢家名声,自有权利来指责我的行为不端,为此破例走进了他本不愿再踏进半步的棠梨苑。 我等着谢沉发言责难, 然而谢沉未先如我预想,而是先将手中提着的雕漆食盒放在了室内桌上, 嗓音微低:“我听下人说,你没有用晚饭。” 谢沉将食盒盖子打开, 将盒内冒着热气的烩虾、荷叶卤、三鲜木樨汤等饭菜一一拿出,摆在桌上, 又取出一双干净的乌木箸, 放在碧粳饭旁。 我见谢沉沉默地做着此事,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躁乱, 绕走过书案,来到谢沉面前,说道:“有话你就直说吧。” 谢沉略一静默后,仍是说道:“冬夜冷长, 你还是用些晚饭的好,空腹伤身。” “若你只是来和我说这些话,那就走吧, 我要歇下了”,我冷淡地看着定身不动的谢沉, “我与云峥之事,固然在外传得难听, 但你夜晚在我房中滞留不走,若传出府去,会好听吗?” 我不愿与谢沉再多说其他,我与他之间要说的话,早就说尽了。见谢沉仍是沉默僵身不动,我径就要转身离开,要自往深处寝堂走去。 将走之际,一封请贴被修长的手递到我身边,是谢沉从袖中取出,他道:“是今日送上门的,门上未敢直接给你,给了管事老周,我下朝回来时,老周将帖子给了我。” 写着“虞嬿婉亲启”字样的请帖,烫金紫底,四周萦绕着飘逸的银色流云纹样。 我虽与蒋晟那帮子弟厮混许久,但那帮人约我都只敢私下递话给绿璃,无一人敢光明正大地把请帖往谢府大门送。 有些事,不上称四两,上称有千斤。私底下如何厮混,都是面子底下的事,就算是被世人茶余饭后闲说几句,也都无妨,不到明面上来,就只是几句流言而已,闹不出大事来。 这样的事,连蒋晟之流都心里清楚,云峥如何会不知道,他知道,却还光明正大地往谢府送请帖,却还那日黄昏在春醪亭外,当着他舅舅的面、当着许多人的面,说那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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