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雪夜里,我心微微颤着,只觉眼前薄薄一片请帖,似有千斤之重,抬不起手去接。我将目光从请帖上移开,几番咬唇,终还是开口轻道:“他……他……” 谢沉目光望着我道:“据门上说,不是云世子亲来门前,请贴是他的小厮送过来的。” 略沉顿片刻后,谢沉又缓缓说道:“云世子这几日,应是出不了门。博阳侯震怒,对他动了家法,博阳府祖上为开国名将,府中家法,从军法中来。” 我心似被人狠揪在手里,猛地往下一拽,一瞬间竟无法呼吸。我暗攥着手,任指甲掐在掌心里,抬眸看向谢沉,目光灼映着灯架上晃动的火焰,“不必再转弯抹角,直接说你真正想说的话,你今夜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 谢沉却是沉默,他唇微动了动,转开与我对视的眸光,拿着请帖的手臂僵垂在身旁。 “说啊!”我转走到谢沉面前,几是咄咄逼人,一口气连声道,“说我行为不端,连累了谢家,说我不该招惹云峥,不该与云峥往来,说我是谢家的孀妇,当为谢家守贞,所做作为当符合谢氏门风,说谢家名声最重,说在你心中,谢家名声从来都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轻如鸿毛,都是可以被舍弃的!” 猛从心中几是咆哮出的一番话,也不知是在为眼前云峥这件事,还是在为其他。一口气骤然间说了许多话后,我像是精神也有一瞬间被抽空,心神震恍,双眸眼花,眼前谢沉身影模模糊糊,似与晃荡斑驳的灯火融化到了一处,碎裂着,坍塌着。 越发眼花,竟有些站立不住时,我模糊间见谢沉似伸手扶了过来,用力将他推开,自己手扶着桌沿稳住身形。 室内死寂的静默,我与谢沉未相对亦都无言,早是一潭死水,纵硬掀起些波澜,也是冰冷的绝望,不该如此,倒似是自己难堪。 我扶着桌角站直身体,望向谢沉,再度要他离开时,忽有急匆匆的步伐在窗外细雪声中来到我的门前,周管家的嗓音,在门外焦急地响起道:“公子,夫人,公主驾到!” 竟是长乐公主,秦皇后的女儿,帝后的掌上明珠,在这夜深时忽然驾到谢府。 因长乐公主指名是要见我、与我说话,谢沉在迎接拜见完公主后,就避站在厅中一旁,我在厅内再度向长乐公主恭行大礼,见十五岁的少女公主妆容娇慵、衣裳华美,鬓边斜坠着的宝珠流苏,在灯下光华璀璨,名贵不可言。 我不知长乐公主为何深夜出宫来此,但想她是秦皇后之女,想我与萧绎一直有书信往来,想事情会否是与萧绎有关,心暗暗揪着,等待着长乐公主说出正题。 然而长乐公主既不说话,也未在厅内主座上落座,而是背手在厅中漫走,绕着我慢慢走了数圈,将我里外上下都打量了一通后,发出了鄙夷的一声轻哼。 “不过如此”,长乐公主有意不屑地说着,在厅内一张楠木交椅上坐了,边玩着染红的指甲,边斜斜看着我道:“你可知我今年多少岁了?” 我道:“公主殿下似乎是十五岁。” 长乐公主微颔首,“不错,再过几日,就是我的及笄礼。”说着,斜斜看我的目光似有怨恨之意。 我不明就里,只能在沉默一瞬后,接话道:“贺喜公主殿下。” 长乐公主目中怨恨之意更浓,尽管她极力做轻松状,做一个似已成熟长大的公主,但怨恨的眉眼间,仍不自觉流露出小女孩的着急和委屈。 “我从记事起就认识云峥,我喜欢他,一直喜欢他,想要他做我的驸马。父皇早私下答应了我的,只要等我及笄,就赐下婚事,可你……你这杀千刀的淫|妇,为何要去招惹他?!为何要坏了他的名声?!” 原是为云峥而来,我惊怔未语时,一旁的谢沉已嗓音微冷道:“请殿下谨慎言语,勿辱我谢家人。” 长乐公主目光恨恨地看向谢沉,“这样败化伤风的女子,你留她在谢家败坏名声作甚!当废了她所谓谢夫人的身份,将她赶出谢府去,让她受世人唾骂,你谢家才是清清白白,受人敬仰……” “殿下!”谢沉打断长乐公主愤恨言语的的嗓音,已似隐含怒气。 长乐公主是被帝后宠爱长大的,在皇帝与秦皇后面前,比齐王与越王还要得脸,养成了向来说一不二的骄纵性子,见谢沉一再逆她,心中对我愤恨更甚,竟就拉下脸道:“谢沉,本公主命令你,即刻将她逐出谢家!即刻!” “她一日是谢家人,就永是谢家人,谢沉绝不会做出逐她之事”,谢沉虽拱手向长乐公主,但声音已冷沉如铁,“殿下若再如此无礼,微臣只能明日上朝时,将今夜之事奏与陛下。” “你!”长乐公主恨且无奈地瞪了谢沉片刻后,转脸向我,神色已近咬牙切齿,“你很得意是不是,这样会玩弄人心,一个两个都被你迷惑了心智!你能装到什么时候?!你以为人人都会被你骗了吗?!你以为云峥会迷恋你一辈子吗?!你以为你能得意到几时?!” 长乐公主恨恨地骂着,竟就扬起手来,似要狠狠掴我一掌。然在她手在重重地落到我脸上前,就有身影掠挡在我身前,因谢沉身高颀长,长乐公主用力往人脸上甩的手掌,终只是指甲刮擦过谢沉脖颈,留下一道细长的划痕。 长乐公主未想到有此变故,怔在原地时,谢沉再向她拱手沉声道:“夜已深,公主殿下请回吧。” 望着谢沉严严实实地挡护在我身前,长乐公主恨恨一跺脚后,怒气冲冲地冲了出去,身影愤恨地远去在深浓的夜色中。 我转看向谢沉,见他颈部那道被尖利指甲划过的划痕正泛着细密的血珠,灯下鲜红地触目惊心,忙取出袖中帕子,按在了那道血痕上。 我是下意识如此做,而谢沉没有避开,他竟是没有避开。我手按着帕子,低首在谢沉身前,仿佛与他是相依的姿势中,心中涌起无尽的酸楚,轻道:“把那东西给我吧。” 谢沉知道我在说什么,沉默地将那道请贴从袖中拿了出来。我将请帖送至厅中烛火前,与谢沉无言地同看着火苗舔蚀请帖,看金字银云寸寸成灰,落在这漫长冰冷的雪夜中。
第31章 这一夜后, 我不再避在棠梨苑中,又走出了谢家大门。不是去寻云峥,而是将蒋晟等纨绔子弟约出, 约他们至长明街芙蓉楼,醉酒欢歌。 戌时,长明街芙蓉楼,不见不散。这是云峥请帖上所写的时间地点, 然而方才酉初一刻时,云峥人已来到芙蓉楼中。 被包下的芙蓉楼里, 原正欢声笑语,靡乐飘扬, 酒香浓荡。蒋晟等不知请帖之事,乍然见云峥出现在这芙蓉楼中, 登时面面相觑, 喧闹的芙蓉楼立刻鸦雀无声。 尴尬的寂静中,我垂目于杯中酒, 不去看那越走越近的人影,可眼角余光却无法不瞥见。云峥走来的步伐并不十分稳健,不似从前大步流星,他步子有两分迟缓滞重, 似是身上有伤。 想到谢沉所说的博阳侯府家法,我心暗暗一颤。低眸饮了半口酒,我压下了那些不该浮起的心绪, 依然做那轻浮不端、没有心肝的谢夫人。 之前在兰渚亭时,云峥这不速之客忽然出现, 蒋晟作为文会主人立即上前相迎。然而今日这芙蓉楼酒宴,我是主人, 蒋晟就醉声提醒我道:“谢……谢夫人,云世子来了。” 蒋晟的目光落在我面上,其他子弟的目光亦在我与云峥之间徘徊,毕竟,我与云峥的事已是传得满城风雨,外人窥视我与云峥,自会带着看戏看热闹的心态。 我在蒋晟的提醒声中,抬首看向云峥,笑说道:“贵客。”我请云峥入席与蒋晟等坐在一处,道:“世子知道,我爱人多热闹,世子往后若与我有约,便就是这般约法,大家一起,才是玩得尽兴。” 云峥停步在酒席前,也不看蒋晟等人,不看那等轻浮的玩乐景象,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眸光沉默地看着我,眸底如凝冰雪。 在已因父侯震怒、领受家法的情形下,云峥还能离开侯府、来到这芙蓉楼,定是十分不易。我知道,正是因为知道,而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牵扯,就含笑对蒋晟道:“烦请蒋公子为云世子斟上一杯。” 蒋晟早已喝得半醉,这会儿站起来时,身形都有些不稳。他泼泼洒洒地倒了半杯酒,笑着请云峥喝酒,见云峥不接,又醉劝道:“世子何必呢,大家都是出来玩的,何必较真。” 因是醉着,蒋晟将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出来玩,不管如何放肆,都不会叫人笑话,较真了,才叫人笑话。世子是聪明人,怎么比我们这些人还看不清,就是玩玩嘛,玩玩……玩玩就算了。” 若是清醒时,蒋晟定不敢执意劝酒,然因此刻醉得厉害,他醉醉叨叨地说着,竟就硬将酒杯往云峥面前送,而下一刻,就禁不住发出吃痛的惨叫声。 酒杯跌地的“砰呲”声中,被扭住手臂的蒋晟,痛地几乎酒醒。云峥冷脸将蒋晟扭推到一旁,冷漠的眸光扫过席上惊惧的子弟,嗓音沉冷无温:“都出去!” 刹那寂静后,一众纨绔子弟尽做鸟兽状散,有良心些的,还将痛得脸白的蒋晟也拖着走了。 云峥走进席中,坐在我身边,边拿起酒壶,为他自己重新斟了一杯酒,边说道:“你想这样约我也行,我来一次,赶一次,到最后终归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我坐在锦绣繁华的酒宴中,却觉自己似身在苍茫的雪地里,入目茫茫,前后无路,心中浮起一重又一重的悔意,想我不该在这芙蓉楼和云峥吃那川味锅子、此后一约再约,想我不该在城门口答应云峥的邀约,与他到长明街来,想我在最一开始,就不该在春醪亭里请他喝酒,如果那夜没有我那句话,就一切一切都不会发生。 “人言可畏”,我冷眼看向云峥,眸底隐着我不自知的痛楚,“人言可畏,你这般身份的人,难道不明白这句话吗?!” “你都不畏惧人言,为何觉得我会畏惧”,云峥深深地看着我,眸光锐冷,似能锐利地看到我的心底,“你到底是在乎我的名声,还是在拿所谓的名声当借口?你是真不信我,不信我对你的感情,还是……你不敢信?!” 似真有一支锐冷的利箭直射入我心底,令我的心似刺猬蜷缩起来,一瞬间的哑口无言后,只能下意识以尖刺向外对抗。 “不错,名声只是我用来拒绝世子的借口”,我唇际微弯起一抹笑意,道,“世子既非要我将话说明,那我就明说了。” 我看着云峥,说道:“如果足够喜欢,哪怕世人非议一辈子,我也会和世子一起走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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