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被沉重的家事压着,他已有许久没有笑过。意识到自己在笑时,他也模糊地感觉这笑似与从前不同,从前他自然也会笑,在人前得体的温和的,作为父亲的儿子、祖母的孙儿、世人眼中的谢公子,而现在他的笑,只是作为谢沉,只是因为虞嬿婉。 终究是没说出他不能食蟹的话,若他说了,她定会感到愧疚,眸中那灿然如星的期待笑意,都会似火星熄灭吧。他不忍见那星光黯淡,她的笑似是谢府的春阳,即使季节已是秋冬,仍能使人心中暖意流漾。 秋日里,他陪她在棠梨苑外开辟花圃,深冬时,陪她至京外法源寺上香祭拜。按礼他当居家守丧不出门,但雪天路险,他担心她路上会出意外,他用晚辈尽孝的理由,说服自己破了规矩,那时他还能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 在法源寺时,她兴致上来想要摇签,求问佛祖菩萨此生将来。原本她可能只是一时的玩心,但当她也需替他摇签时,她的神色立即就严肃起来,阖上双眼,似是天底下最虔诚的信徒,认真祷告许久,方摇起了手中的签筒。 两支签落了下来,一支上上签,曰“逢凶化吉、长命百岁”,落在他的身前,一支下下签,曰“锦书难托、山穷水尽”,落在她的身前。 他望着她阖目祈祷的虔诚神情,悄然抬手,将他与她身前的签文,调换了过来。他不想见她神色伤心不悦,似是花朵被雨水打湿凋零,她当笑着,永是明媚地盛开在春天。 她睁眼时,见到身前的上上签,自然欢喜,而后又看到他那支下下签,赶忙就安慰他,说了许多的话后,又坚持说他人代求不灵,得他自己诚心祷告、亲自摇签。 他并不在意那支下下签,但因她坚持,不想她觉得过意不去,就按她说的,祷告一番后,摇了摇签筒,这一次,他为自己求了一支中签,上写着“月迷津渡,柳暗花明”,虽签文含义晦涩,但无论如何,肯定是比那支下下签要好的。 她明显松了口气,问他在求签时,心中在祷问什么。世人求签,多问前程问姻缘,但他并没有向佛祖祈问这些,也如实对她摇头。 她讶然地问他:“那你当时心里是在想什么呢?” 在想什么……他望着她的眉眼,忽然有口难言。 摇签的那一瞬间,他心中未问姻缘问前程,只是凝目看着身前的她,看她神色色忐忑而又期待,乌澄明净的眸子专注地盯看着他,一缕碎发散在鬓边。 他因此忽然想起秋日里她为他补衣、低着头时,这一缕碎发也垂散她鬓边,似是乌色的柳丝。 其实也没什么,却为何无法开口。沉默间,似满天神佛悄然开眼,窥见他心中深处,尘世一线。
第86章 他想他似乎离她太近了。大抵是因这一年里他都在家中守丧、几未出门, 故而与她日常交往过密。 尽管他与她是亲人的身份,但也不应走得过近,毕竟她是长辈, 他是晚辈,虽然她的夫人身份由冲喜而来,实际是虚的,但在名分礼法上, 她的身份,是实的, 一世也不会变的。 他想与她保持距离,除必要的循礼晨昏定省外, 日常勿要再有过多往来,却做不到, 就似每回她为他亲手做了蟹黄豆腐时, 他都说不出不能食蟹的话,他都无法不拿起勺箸。 他好像在用吃蟹黄豆腐这事劝诫自己, 用由此带来的身体疼痛在惩罚自己。回回因此手臂起疹,他私下里疼痒难当时,他就好像在心底对自己说,不能再如此了, 不能再靠近她了,除晨昏行礼外,他不应与她再有任何交集。 然而他还是做不到, 就像飞蛾扑火,她说话时那样动听, 她笑起来那样明媚,似春日里的阳光, 让人无法不心生亲近。 于是尽管他用疼痛一次次惩罚自己,却还是会一次次向她走近。他会在上元时亲手做花灯送她,他会在她病时守在她帘帐外……他离她越来越近时,心思依然混沌,许是他迟钝麻木,又许是他不敢面对,直到端阳那日,无人知时,他悄悄地挑起了心纱一角。 那日,他与她在江边看龙舟,席棚外人群大喊着“云世子”,她也好奇张望,并和绿璃谈论起云峥其人。云峥是勋贵子弟中的佼佼者,相貌英俊、年少有为。他见她神色饶有兴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是有可能改嫁,离开谢府,离开他的。 虽然谢家世代从无寡妇改嫁出门过,但她那般活泼心性,想来不会一世死守陈规。若哪日她向他开口,说想改嫁给某人为妻,他这谢家家主是不会阻拦的,她本来就是因冲喜成为所谓谢夫人,她本就无辜,他怎能不予她自由。 作为谢家家主,他不会阻拦,会完全尊重她的意愿,而作为谢沉呢? 这许多时日来的相守相伴,令他此前竟有种错觉,以为他会和她一直这样下去,春观花秋赏月,虽然似乎走得太近了些,但也会一直一直这样相伴下去。 他不是愚钝之人,此前却会有这样荒谬的错觉,明明她还那样年轻,可能会爱上某人,会改嫁离开,与人真正结为夫妻。这样显而易见的事,他此前竟从未想到。 思及此,他心不由坠沉下去,也不知坠到何处时,却又突然听她打趣,笑赞他生得好看,说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他坠沉着的心,陡然间又被钩提了起来,摇摇地晃在半空。 是日,他第一次背她,走在太微湖畔。她很轻,他本不该吃力,可是背她前行的步伐,却像是踩陷在落雨后的春泥地里,每一次提步都是滞黏的,好似陷在某种温热黏腻的境地中,无法自拔。 送她回棠梨苑时,天已入夜,入夜后,他循礼不会再踏入棠梨苑,就在苑门前与她道别。然而回去的他,心中始终在想她,至夜深时也毫无睡意,终是走出了碧梧斋。 他告诉自己,只是出来散散步,走走累了,就回房歇下了。可是走着走着,他却来到了棠梨苑外,他望着棠梨苑中晕黄的灯光,心思在夜色中如飘飞的萤火,隐隐约约,浮浮沉沉。 突然间,她走出了棠梨苑。他像是夜里的贼,忽然被人发现,刹那间心跳如擂,下意识想慌乱避走,好像就要被人窥见了什么秘密。 她似乎完全不知,就只是夜深出来走走,恰好看见了他而已。她和他聊了会儿花事,又与他观星,在亭中,困倦的她不觉靠倒在他身上睡着时,他呼吸在一瞬间停窒,天地寂静,满天星子的注目下,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送她回棠梨苑,再回碧梧斋中,于室内静坐许久后,以为自己心终于澄定一些,欲宽衣躺下时,忽发现衣袖上落有一根她的发丝,乌黑柔软。 柔软的发丝似不仅缠在他的指尖,亦缠着他的心。他看向他房间的陈设,早不再似曾经的雪洞一般,架子上不仅有古籍,亦有她送的小巧陶器,陶羊、陶兔,团团卧着,玲珑可爱;书案上不仅磊着法帖、设着笔砚,亦有一小瓮清水,漂养在她所送的几朵栀子,花色雪白,香气宜人;墙上不仅悬着圣人问道图,亦有她所送的游春图,画中春色如酒,柳色如烟…… 她早完全浸染在他生活中,他愈发“明亮花哨”的房中陈设,似是他愈来愈乱的心境。他想不该如此、不该如此,一直想到天将明时,可最终却还是惦念着她想要茉莉花串,让人买了茉莉花来,亲手摘了花朵、做了一道茉莉花串,着人送至棠梨苑中。 一次次的应退不退,终使事情至不可遮掩。心意相通的荷花鸳鸯图,鹦鹉清唤的一声声“嬿婉”,俱似通红的火星,最终在雷雨夜六角亭中,引燃暗火燎原。 她竟说喜欢他,她问他喜欢她吗。他无法拒绝她热烈的情意,他在人生里曾一次次为所背负的担子、为世俗规矩等压抑本心,可这一次,热烈的爱烧融了所有藩篱,他无法违背他自己的心。 然而欢愉的另一面,是深深的痛苦。他痛苦于身为谢家之后,却做下这样违背礼教的事,亦痛苦于自己不能给她妻子的身份,不能在日光下光明正大地爱他。 她明明是活得随性恣意的人,却因为与他的爱,变得小心翼翼,夜里荡秋千时不敢发出笑声,与他出门时都会戴着幕篱,平日里在人前也越发似端庄的谢夫人,循规蹈矩,贞静守礼。 她不在意为他小心谨慎、压抑本性,她会在幕篱后悄悄对他笑,她会夜色里扑入他的怀中,然而她盈满爱意的笑与吻,总似是尖刀深深地扎在他心底。 她越是替他的名声考虑、委屈她自己,他就越是觉得自己龌龊、十恶不赦。即使曾在深醉后也想不管不顾地爱下去,可他终究过不去自己这一关,他深深地伤害了她,他十恶不赦,罪无可恕。 他既无情她便休,她要回了那只平安符香囊,她烧毁了棠梨苑外的花圃,她似是有意报复他,夜夜出门与纨绔子弟厮混。他知道她在等他来,他也曾来到那酒馆外,可终究他无法走进去,走到她的身边,已经铸成过大错,他不能再错一次。 直到云峥的出现,那个曾在端阳日,引她翘首看去的人。蒋晟等只是纨绔子弟,她与这些人饮酒不过是消遣玩乐,可云峥……云峥不同,也许她会真的爱上云峥。 他眼睁睁地见她与云峥越走越近,心境复杂。既然他无法给她爱与婚姻,就不能自私地将她绑在他的身边绑在谢家,如果她想离开,他应给她自由。他是如此想的,如此想时,万痛剜心。 她在云家别苑一夜未归时,他在棠梨苑雪地里站了一晚。冬夜梨树空枝堆雪也似梨花,他仰首望着道道雪枝,思及他在祖母丧事后病卧榻上时,她来探望他,并携来了新折的苑中梨花,她和他说:“梨花花期很短,若这几日没能瞧着,就会错过了。” 他以为他与她之间完全是错,他以为他不可与她再错下去,会否在以为没有再做错时,却是一生的错过。他想他真的能做到吗,真的能平静地看着她爱上别人、与别人结为夫妻吗,他可以安静地见证这一切,从此心如止水吗? 翌日,迟迟见她不归,他终是去了云家别苑。她主动和他回来,并在回程的马车上忽然说道,她往后不再出去和人乱喝酒了。 他意识到她对云峥有了真感情,且就快要彻底放下与他的旧情。而他放不下,此生都不可能放下,他深深恐惧此生与她再无交集。他应放手,可心中却都是她,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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