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里的挣扎,日日夜夜在他心中煎熬。一层层痛剜中,他终是看透了自己的心,他想将一切俗世抛开,想为她为自己真正放纵一回,他可将余生其他皆奉与谢家与社稷,他谢沉此生,唯有这一个私愿。 他想娶她,他要娶她,他想光明正大地爱她,可她还会原谅他吗?他伤她至深时,她曾说过,此生不会再回头。 上元夜时,他又亲手做了一盏花灯。曾经的上元节,他也曾送她亲手所做的花灯,灯罩内,是一只会飞舞的蝴蝶,那时他觉得她随性自在,似是蝴蝶翩翩起舞。 而这一次,他在灯内制作了两只蝴蝶,灯罩上绘着百花,将灯烛点燃时,可见一双蝴蝶翩跹相随,飞舞在流动的四季花景间。他想与她如此,余生相随相伴,同心挽结,永不分离。 他来到棠梨苑外,怀着满心的愧悔与忐忑。他想将这盏灯送她,他想请她将灯点燃。他起初担心她不肯收下点燃,然而当见她平平静静地收下灯,并微笑着说“好”时,他心中却是忐忑更深,似心跌在无边的夜色里,被彻骨的寒意侵袭。 不是曾经的怨恨,她眸中没有丝毫对他的怨恨,像已对她与他之间的旧情完全释然,已放下了那段过去。他心中恐慌弥漫时,又听侍从忽然传报云峥到来,他见她眸光骤然明亮。 不同于面对他时的平静淡然,她望向云峥的眸光,璨若有火焰燃灼、星光流转。 他也曾见过这样的眸光,但他不会再拥有了。
第87章 那一夜, 她随云峥离开,她终究没有点燃那盏花灯,望见那两只相随飞舞的蝴蝶。 他在谢府大门边, 望着她与云峥携手走进人群中走在烟火下,他听见云峥向世人宣告要娶虞嬿婉为妻,他看到她与云峥眼中热烈的爱意,他手中的灯跌在地上, 连同他的心,在绚烂烟火与喧嚣人声后, 默然地碎裂。 他想他已没有资格走到她的身边,他深深地伤害过她, 她既已爱上别人,他不该为一己私念, 再对她造成任何困扰, 他自酿的苦酒,就只该他自己饮尝。 他与她的再相见, 是在她与云峥的婚礼上,却也没有见,当时她手执喜扇,他看不见她的面容, 但可想象喜扇后她眸中的盈盈笑意,蕴满了她对新婚的欢喜和憧憬。是曾可属于他的婚礼他的笑容,是他咎由自取, 作茧自缚。 他为她和云峥送上了丰厚的贺礼,此后就完全退出了她的人生中。他的痛楚只是他的痛楚, 与她并不相干,不应对她美满的生活有半点打扰。 他听说她与云峥夫妻恩爱, 他也曾偶然遥遥望见,云峥在马车前为她披系披风,她微仰首看着云峥,眸中尽是爱意。她过得很好,那么此生,便是如此了,他祝她婚姻美满、一生平安顺遂。 然而后来,却有她与云峥感情不睦的流言传出。起先他以为只是传言而已,并未深信,直到在朝堂上,见云峥不似从前明朗,为人越发冷峻,在一次去法源寺时 ,亲眼见到她在佛前落泪。 他无颜见她,亦不想再打扰她,只是心中的思念蚀骨钻心,总迫使他需遥遥看她一眼,那一眼,仿佛就是解药,可暂解痛一时。 他知她定会在她母亲忌日去法源寺上香,遂那一日,他也来到了法源寺中。他并不想在她面前出现,只是想在暗处看她一眼,看她近来过得好不好,然而却见她正落泪,在菩萨悲悯的注视下,无声地垂泪。 不是为她母亲在落泪,而是为旁的事,他看得出来。眼前的她,不似新婚时眸中带笑,她神色悲伤、容颜憔悴,似有深深的疲惫感从骨子里透出,她像是受到了重大的打击,眸中不见从前的生机,心灰意冷。 传言为真,云峥伤了她,婚姻伤了她。心中痛怜她时,他亦对云峥感到深深的愤怒。然他同时,好像又是在怨恨他自己,对他自己感到愤怒。 他亦曾深深地伤害过她,如今有何脸面和立场来指责云峥。如他当年不退缩,与她结为连理,如今一切都不必发生,最先使她落泪的人,是他。 早在她离开时,他就将所有与她相关的旧物都收了起来,从法源寺回到谢府后,他打开那一只只箱箧,看向那一件件旧物,手抚过她为他补织的衣裳,拿起她曾送给他的那只小面人。 深夜无人时,他问自己道,他能再有一次弥补的机会吗? 他总是迟一步,未等他能走出这一步,就有她与太子私通的流言传开。那也不是流言,后来她与云峥和离,太子殿下为能与她成亲,甘愿受贬为晋王,她成了晋王的妻子、晋王妃。 她是当断则断的性子,就似当年被他伤透了心,就断情转恋云峥,如今既被云峥伤透,断情转恋他人,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即使那人比她小上八岁,但她从来是会热烈爱人的人,她并不在乎世俗藩篱。 他默然地接受了现实,只是心中越发怨憎自己。 曾经他还能羡慕嫉妒云峥,认为云峥未似他那般承受身份和家世的重担,尽管面前也有阻碍,但云峥所面对的不似他那般沉重,遂能更快地跨越过去,能够与她结为夫妻。 然而在见太子殿下为她可放弃储君之位、承受私通骂名后,他无法再给过去的那个自己寻找任何理由。他只能承认自己的懦弱胆怯,他越发地怨憎那个卑怯的自己。 他曾想过自己能不能有弥补的机会,然如此卑怯的他,有何脸面再去弥补什么。他想他与她此生再无任何可能了,他以为他将终生悔恨孤寂,却未想到,竟有一天,她还会走到他的面前。 自在上元夜随云峥离开谢家后,她未再踏入谢府半步,但那一天,她却忽然来了,仆从通报时,他犹以为是幻听,犹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来到大门处见到她时,心神颤震,若有恍如隔世之感。 很快,他知道她不是为旧人而来,而是为了她的丈夫晋王。为了晋王能得到更多支持,她违背了曾说过的“不会回头”的话,她回到了谢府,她甚至愿意一死,以还晋王清名。 他嫉妒她对晋王的爱,可嫉妒之余,又对这份爱观感越发扭曲。若非因为对晋王的爱,她此生不会再主动走到他的面前,更不会再亲手为他做蟹黄豆腐,在宴散后送他离开时,和他说了那样一番话。 那夜赴宴时,他将那幅荷花鸳鸯图作为了赴宴礼,既她深爱晋王,那他祝她与晋王恩爱美满。尽管他心中并不坦荡,但他想做出一副已坦荡放下旧事的模样,若他仍惦念旧事,她为了照顾丈夫的想法,也许会选择不与他有任何往来。 然而宴散后她送他离开时,却对他说,她对他的感情仍在心中没有随时光身份抹去,对他说想此后与他长相往来。她似乎不仅原谅了他过去对她的伤害,话中甚至还另有深意。 可他想,她应并没有原谅他,她应只是为了晋王。他从前就知晋王对她来说有多重要,而今晋王又成了她的丈夫,她深爱晋王,愿为晋王的将来做任何事。 她希望他表态支持晋王,而他始终没有做这件事。对比齐王、越王,晋王无疑是更好的储君,他内心其实亦认可晋王,可却始终没有做出明确的回复。 他想他谢沉的确是个卑劣的人。他不回复表态,她为了晋王就会常来找他说说话。他希望她走近自己,尽管同时清醒地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另一名男子。他一边憎恨自己,一边又难以放下,他已孤寂太久,能偶尔和她见一面饮一杯茶说几句话就好,他不敢奢求太多。 但她却带人至谢府修整花圃,她却将那只平安符香囊重新送给了他。她竟似真的原谅了他,她说已将前事看淡,想与他重修旧好,她问他,肯不肯再收下那只香囊。 他不能再拒绝她第二次,不管如今的她是为了什么,不管收下这只香囊会意味着什么。在驿站那晚,他与她在月下洗吃槐花时,是他这几年来心中最快活的时候,那片刻的相处,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个活着的人,心在胸腔中真正跳动着。 因为夷波山的刺杀,他无法再抑制自己的感情,在扶风苑的小佛堂中,积年的压抑,使他终是情难自禁地抱了她吻了她。 尽管在那之前,他已发现她与云峥藕断丝连,但曾经伤她至深的他,早不奢望她对他的感情能回到从前。纯是利用也罢,仅是分一点爱给他也罢,这世间只有她和她的爱,能令他的心真正地活过来。 然而他所以为的这一点点爱,他心甘情愿地被利用,竟也是他一直以来的自作多情。她竟是失忆了,因为忘记了与他曾经的一切,才会重回谢府,才会与他说那些话,才会重新送他平安符香囊,而非他所以为的“重修旧好”。 他谢沉,真是……卑劣至极,可笑至极。 他答应改日会告诉她过去的事,然第二日,却未能见到她,却发生了所谓的巫蛊案。 世人以为晋王夫妇虽逃得一时,但逃不了一世,最终都将受灭顶之灾,然真正有难的却是秦氏一党。 秦党以为他们主动操控了巫蛊一案,可以彻底铲除晋王府,却不知是那看似弱不禁风的晋王,实际真正在后操控了一切,秦家,也不过是晋王手中的棋子。 其实他此前已有预感,玉如意案、夷波山刺杀案……每一件事愈往深查愈是难查时,他已知晋王深藏不露,已知其隐藏势力应早如树根缠结深不见底。 然而他能理解晋王夺权上位,却不能理解晋王为何要秘密软禁她。她明显并不知她枕边人的真正实力,如果晋王从前的隐瞒只是为了保护她,当已大权在握时,何必继续如此? 除非晋王欺骗了她,除非失忆的她,一直被蒙蔽着。这一世,他已是朽树沉舟,无可救药,但她无论如何,应当清醒自在、随心而活。
第88章 在认识虞嬿婉前, 云峥从不知何为彷徨、忧愁、患得患失,他从来信念坚定、目标远大,他生来有傲骨, 自信不疑,不会担心此生有何求不得。 直至一次经过淇江池畔,他无意瞥见蒋晟等纨绔子弟正宴饮游玩。他素来看不起这等膏粱之徒,多看一眼都嫌浪费光阴, 就要走时,却忽然间看见了一名女子, 登时挪不动脚步,移不开目光。 身为博阳侯之子, 他从小出入上流世家宴饮场所,虽不纵情风月, 但生平所见过美丽女子不知凡几, 端雅娴静的名门淑女,妩媚轻浮的歌姬舞姬, 丽人如过江之鲫从他眼前过,他从未为一人有过片刻分神。 然而在淇江池畔,他却为那女子驻足凝目,久久不能回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只是见她明眸盼动、笑语嫣然,仿佛拂吹过她乌发的水风、落在她身上的阳光,都因她有了别样的盎然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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