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不生气就好,”她结结巴巴,大拇指用力搓着方才被领带滑过的手臂皮肤,“程砚靳他脑子有病,但是他有病不能连坐到我,我们的合作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哈。” 原楚聿拾起书站起来,前后检查了下书页后用修长的手指掸了掸封面,点了下头。 青石板台阶只有一小段路,要绕进公墓还要绕过好长一段无人造访的林中路,茂密的灌木丛挤在一起,每一步踩下去都会发出树叶“咔嚓咔嚓”的清脆声。 林琅意用手机照明,几番回头,原楚聿都是不远不近地跟着,脚步偶尔有些凌乱。 她想,刚才应该只是他酒后反应有些迟钝了,他只是想扶住她而已。 林琅意仅有的那点在意都因为原楚聿没有把程砚靳的话当真而感到宽心,其他并不做多想。 她见他又是一次踉踉跄跄行踵地扶住树干,脑袋一歪就要磕到树上,终究是看不下去了。 她回过去几步高举手机电筒照亮他:“你看路,当心脚下,还能走吗?” 原楚聿费力地抬起脑袋,他的眉骨上浅浅地留下了粗粝树皮蹭过的痕迹,一直往鬓边延伸,最后与收拢的眼尾聚在一起。 “能。” “算了,你抓住我。”林琅意叹了口气,主动伸出手去。 他盯着她伸出来的手,抿出一个温浅的笑,认认真真地将那本牛皮书塞入她的掌心,示意两人各捏住一边。 她忍俊不禁,彻底放下心来,就这样带着他往前走。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穿过摇曳的树梢泻下温柔的柔光,林琅意隔着一本书牵着他,问:“书里是什么?” “是摘抄。” “嗯?” 他抬头望了一眼皎洁月色:“我好像在一个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① 林琅意“哇哦”惊叹了一声,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树叶间隙中的月光从她的鼻尖滑过眼睛:“你居然是喜欢摘抄诗句文段的人。” “小时候,妈妈会给我念……嗯,我那时候不太听得懂,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些。” 林琅意跨过一小丛龟甲冬青,声音清亮地回答:“今天,我终于明白了,她阅读的那些书籍并不是要寻找一个行为准则。她只是想逃走,逃到更远的地方,用剧烈的方式割断与日常生活的联系,呼吸到自由的空气。”② 原楚聿脚步一滞,整个人顿在原地。 可林琅意并未停下脚步,她忽地用力拉了他一把,几乎要将他掌心的书完全抽走,他完完全全被她牵引着往前走了两步—— 刹那间浮光如水倾泻,将他从头到脚浸在溶溶月色中。 他被彻底带出了遮天蔽日的昏暗的树林。 在他还怔愣的时刻,林琅意侧着身子跨了一步,随后招呼也不打直接往下跳了下去。 原楚聿眼皮一跳,脑子里瞬息之间什么念头都没有,只下意识用力伸长手臂去抓,可指尖只余空空。 他心跳骤急,背后都逼出了一层薄汗,忙乱中立刻快步上前探身往下看,只看到她稳稳站在底下冲他举着手挥舞:“到啦到啦,跳下来呀。” 他的呼吸还很急促,定定地瞧着她,看她微微抬起的下巴,看她瞳孔里倒映的细碎星光,看她向他伸过来的手。 他半晌都没有动作。 “后面我就不跟你去了,你应该需要独处的环境吧。”她等他也跳下来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然后留在原地不再走动。 原楚聿一个人去了墓前。 他在墓前席地坐下,随意将书翻到不知道哪一页,也没向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瞥去一眼,只将手掌松松地搭在书页上,像是虔诚的教徒将手掌贴在圣经上一般,安静地借着烛光瞧着这块须臾之地。 以前都是清晨,天光大亮,他在墓前为母亲朗读摘抄时有充足的光线,可今天只能借着那一点稀薄的月光和极微弱的电子蜡烛的光芒勉强阅读。 可原楚聿其实并不需要。 他道:“我来给您读诗句了。” 一开始还是稀疏平常的摘抄,他读纪德的《窄门》,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读《加缪笔记》。 他的音色清冽平和,因为喝了酒,气息稍有起伏,像是一条被水汽润过的绸带,优雅低醇。 他自始至终不必朝书页看去一眼,这些段落都由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手抄下来,他翻过很多次,他可以完整地、正确地背诵出来。 可渐渐的,浮现在脑海里的文字就变了,那些段落如此自然地通过他的嘴说出来。 他觉得,他大概是真的醉了。 酒精和夜晚把一切情绪都无限放大。 他用最平静的脸,用最平静的话调,一一说道:“因为所有岐途都把我引向你身边。”③ 顿了三四秒,原楚聿用手撑住光滑的墓碑,背脊一点点像是抽掉了脊梁骨一样深深躬下。 低头便是摇晃的火烛,那点光在瞳孔中映照出来,他说话时只能放轻声音,唯恐一点气息就会吹灭这点光: “他接近她就像靠近一团火,使人感到越来越温暖,”他的声线终于一点一点颤抖起来,尾调碎得不成样子,“可是,人不能去爱一团火。”④ “我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遇见你的那一刻,那命运就掉下来了,一秒钟也不容我选择。”⑤ 这一段念完,原楚聿彻底埋下身子,将头颅埋进手臂里,他的气息凌乱,声音隐隐含了一丝哽咽,酒精让哭腔变得有些沙哑,他断断续续道:“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说,我喜欢上,喜欢上……” 剩下的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几番呼吸,却还是泄露出一丝脆弱:“我第一次……我真的非常非常……我甚至愿意做——” 撑住台石的手死死握紧,骨节凸起,他将手指都掐得发白,那本书从膝盖上滑下去,“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无暇顾及。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真的几乎要忍不住答应下来了……” “那句话实在太难听,他把这段关系这样直白地定义出来,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见不得人的笑话。” “可就算这样,我一整晚脑子里都在想,我为什么不能?凭什么不能?” 不远处传来一粒石子滚落的声音,大约是林琅意无聊在踢石子玩。 原楚聿被这一点动静惊动,像是大梦初醒一般肩膀一颤,紧闭着眼,右手用力捏住自己的山根,喉结反复上下滑动,死死忍住发紧的咽喉,咬紧了牙关硬是没有再说下去。 他怕风会把秘密吹向远方。 静了几秒,原楚聿才重新直起身子,像是溺水的人透出水面一样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没事,没什么大事,”他的声音还是沙哑的,可眉眼已经松开,慢慢镇定下来。 他将视线轻轻地落在蜡烛上跳动的那一点光,手掌一拢,低头将火苗吹灭。 黑暗重新侵袭,将他的脸也吞入阴影中,他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愿意。”
第37章 林琅意在公墓边等了很久, 夏日蚊虫多,她像是多动症的小朋友一样原地打转着晃手踢腿,多少闹出了点动静。 原楚聿终于提着祭祀用品姗姗来迟。 他将带来的祭拜用品都整理干净了, 没有在墓前留下一丁点残骸。这一袋东西挂在他手上并不衬他的身份, 像是提着自己的行李流浪似的,尤其是, 林琅意注意到他泛红的眼圈。 她装作没有察觉到, 很快挪开视线不再盯着人家的眼睛看,尽量将语气放轻松:“那我们回去啦。” 原楚聿点点头。 她转身往那节高高的平台走去, 伸出手臂比划了下高度,打算按照以往的经验用手扒住上方的石头慢慢爬上去。 才刚踮起脚尖, 腰侧忽然贴上来一双大手, 修长的手指收拢抓紧她,没怎么费力直接将她一把抱举了起来。 林琅意的小腿下意识踢了一下,他把她托举上去,还在那条小腿上扶了一把,一下子就把她送了上去。 她转身就蹲下来, 两人够着手, 她把他手里的东西先拿上去, 刚放在一旁准备再伸手拉他上去,原楚聿已经斜侧着身子微微往后退了两步,左手按在一块凸出来的大石头上, 手臂上青筋一显, 略一发力间右腿在垂直面上借力蹬了一步,轻而易举地掠上了平台。 上来后, 他还有空拉了一把她原本伸出去打算接人的手,直接把她从蹲姿拉了起来。 “你酒醒了?”她见他这下脚步稳重了许多, 有些惊喜,“那你自己能走了,我刚才还担心你走着走着平地摔。” 他应了一声,两人不再隔着牛皮本牵着走,一前一后走出不到五十米,林琅意忽然听到身后没了跟随的脚步声。 她诧异回头望过去,却见他走到了另一丛灌木林后方,蹲下身似乎在看些什么。 “你怎么了?”她往回走去,才刚跨过一小丛树杈,入目就是一团黑漆漆的玩意儿。 她将手机电筒照过去,才发现那是一只不过巴掌大小的黑色小猫,也不叫,半个身子卧在石头凹出来的一小滩积水中一动不动,身上的毛发都贴着身子粘成一缕一缕的,仔细观察会发现它正在持续发抖。 原楚聿将小猫从小水潭中抱出来,一抱起来它全身都在抽,四条腿打颤,身上淅淅沥沥的泥水一路滴,沾到他那昂贵的西裤上。 林琅意赶紧上前搭把手,才刚将小猫安置在旁边干燥的落叶上,它突然开始浑身抽搐,频繁发出抽噎的声音。 她担忧地皱起眉,在手机上搜了下,越看越心慌,念道:“网上说各种的都有,还是送医院比较保险。” 原楚聿半天没有回答。 她疑惑望去,瞧见他将小猫左前腿搭在手心慢慢抚,那条腿上面有一块毛发颜色发浅,毛量偏少,不仔细看,好像这里秃了一小块。 “我要养它。”他低声说,话音刚落,就着手脱去外套,将小猫小心翼翼地裹住后抱了起来。 他抱着这只脏兮兮的小猫,裤腿上有点点泥渍,手腕上还挂着黑色塑料袋的祭祀用品,显得有些狼狈可笑。 可林琅意忽然觉得,这样的他看起来有些没那么高高在上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固执地张开手掌护在小猫脑袋上,好像为小猫撑起一把伞的样子,心里忽然就一软。 她笑夸道:“我的初……我的一个朋友,以前读大学的时候,他在宿舍楼下等我,外面下大雨了,我化完妆下楼,看到他蹲在台阶上,把伞扣在地上给一只懒得挪地方的小肥猫撑着,他自己却露在外面被雨打湿了肩膀。” “我那时候觉得,他还蛮好的。” 原楚聿却忽然抬起眼皮睬了她一眼,这一眼情绪不明,可浓稠夜色中,她却隐约琢磨出他好像听完这段话后心情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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