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人如沐春风。 “今天我们要讲得是尼德兰文艺复兴美术,大体是今天的比利时、荷兰、卢森堡……” 陆绥站在讲台上,声音清润。 下课后,教室里还坐着一个人。 她走向陆绥,带着灿烂的笑。 “陆教授,这么多年,教学水平颇有长进啊。”
第48章 十字若望的基督 陆绥这才看清来人。 她穿了一件驼色的长款风衣, 手里还有一只行李箱。 妆容不艳,成熟知性。 他收拾着教案和电脑,询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刚下飞机, 这不就来听您讲课了嘛。” 她用一种极为轻松的语气简单地掩盖了长途跋涉的艰辛。 陆绥闻言有点讶异,但他的表情并未有过多的变化,用最礼貌的语气回复她:“欢迎回家。” 这也许是每一个远在异国的游子最想听到的话。 “你快点带我去吃饭吧,我真的好想念火锅烧烤大盘鸡啊!”她熟稔地对陆绥发话。 面对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客人, 他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你想吃什么?”陆绥认真地发问。 “那就火锅好了。”她指名道姓了一家店。 这家店离学校不远, 步行就能到。 到了之后陆绥把菜单递给她,示意她来点菜。 “你吃什么?”她一脸期待地看着陆绥。 “我不吃, 你点吧。”陆绥现下并不饿,而且他对火锅不太感兴趣。 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但也就是短短一瞬, 在这期间陆绥也不说话, 安静地坐在对面当着木头桩子。 “你这样, 我怎么吃?”时幸放下筷子,看着他。 陆绥低头回避她的眼神, 表示抱歉:“不好意思,要不你在这儿吃, 我走?” 他的心思早就不在这儿了。 时幸也不想他这么快就走, 便问他近期的情况:“我问你最近有没有出什么作品。” “没有,不过今天突然就对画面有想法了。”只有谈到工作他才会多说几句。 其他时候就跟冰冷的AI没区别,只能一问一答。 所以和他聊天得绞尽脑汁。 陆绥主动问她:“海外的画廊转手了?” “算是,我这次回国是为了在这儿开个新的画廊。”时幸活动了一下腕骨, 笑着调侃他, “作为东道主,你可得好好招待我。” “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陆绥并未回应如何招待她的事。 时幸的视线飘远, 思考了一阵,回答:“可能会一直留下来。” 随后慢慢看向他,立体眉骨下深邃的眼,情绪不明,曾经那股淡淡的忧郁被神秘莫测侵吞。 他没说什么,默默起身去买了单。 “车已经打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陆绥现在要赶紧回画室一趟。 时幸的脸上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眼神中的光暗淡了,说道:“你去吧,我还要吃一会儿。” 先前在国外的时候,每逢聚餐他也是最早离席的那一个。 他不喜欢哄闹的派对,不喜欢狂热的电子乐,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所以那时的时幸总会把目光多放在他身上一点。 久而久之成了一种习惯。 这次她回国,一方面是希望画廊能顺利落地,另一方面则希望再次见到他。 但没想到时间和距离带来的是陌生感。 原本她近乡情怯不敢去打扰,但那个讲台上光彩夺目的陆绥总是轻而易举地让人学会遵从本心。 时幸喝下了这杯酒,踩着高跟鞋回到了酒店。 这边的陆绥猛踩油门回到了画室。 在上课的某个瞬间,他好像在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进行了对话。 原本闭塞的心灵空间瞬间被打开了,他迫切地需要拿起笔进行确认。 接连不断的击打声从里间传出。 是姜既月在用腿不停地踢沙包。 “你在干嘛?” “我在锻炼。” 她的眼神发狠,把每一脚都当成了姜且之。 那天之后,他就以工作加班为由次次避开姜既月的拷问。 所以她只好提前锻炼一下。 眼中的是比笑意更温柔的存在,只要一见到姜既月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你小心一点别摔倒了。” 在她这儿,陆绥喜欢没话找话。 姜既月摆摆手说道:“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我还要在练会儿。” 陆绥还是放心不下,她的踢腿动作全靠蛮力很是业余,如果不加以指导很容易受伤的。 他留下来耐心地教学。 “提膝大腿靠近腹部时要绷直脚背,不然容易受伤。”陆绥伸手扶住她,以免她单腿站立不稳摔倒。 她很快就掌握了动作要领。 陆绥也一脸欣慰地回到了画室。 拿出了之前那幅草稿也才打了一半的画,开始动笔。 姜既月在陆绥走后踢了不到五分钟就挥汗如雨,这个动作看起来简单,做起来还是很累的。 她在自己工作室的冰箱里拿出一瓶水刚打算喝。 就看到冰箱门上贴着一张便签。 上面写着:刚做完运动不要喝冰水,桌子上有温水。 这一看就是陆绥的手笔,只有他这么清楚姜既月的德行,就像两个人对弈,他总能看到棋盘后面的十步甚至百步。 她扯下冰箱上的便签,在上面写着:知道了。 嘴角上扬好看的弧度。 随后将便签贴在了陆绥画室靠墙的一侧。 可惜没粘牢,掉到地上。 她低头去捡,意外地看见没被亚麻布遮盖的一脚画面。 生出好奇,便将覆在上面的白布掀开。 整张画面是白粉色调的,粗看就像一团迷雾,画面中心隐隐有一个女人的形态。 像是睡醒时的感受,疯狂的情绪都向画面中心的女人聚拢,杂糅着欲望、痛苦、麻木,色调是明亮柔和的,扑面而来的却是窒息感,阴冷地透不过气。 最明显的就是锋利的划痕。 愤怒暴力地破坏了整体。 她在那刻能深深共情到作画者所表达的。 曾几何时,他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画面。 她生出了巨大的担忧,或许他经历了什么,才导致现在拿不起画笔。 “你都看到了。” 他站在面前,脸上带着绝望。 那是自己以她为灵感做的一个梦,在平静的夜里,梦像一条柔软的丝带,轻轻缠绕他。 画完后先是震惊,随后愤怒地用刻刀划烂。 厌恶,他极度讨厌这样的自己。 而现在,这最隐秘丑陋的一面就这么被揭开,暴露在日光下,她的眼中。 他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陆绥。 他再也不是她喜欢过的那个陆绥。 “对不起。” 在你离开的日子,我没能完成梦想,现在哪怕是最简单的提笔,都做不到。 他的眼中情绪万千,只有这一种情绪被她捕捉,那便是无限的悔意。 她的神色慌乱,纤细的手抚上脸颊,温柔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好吗?” 他的眼窝深陷,死死地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在我刚到那儿的时候一切都安好,老师中规中矩地教学,也学到了和国内不同的理念。但我不是天才。”陆绥哽咽着说道。 “他们会把所有的目光放在天才身上,就是为了找到天才的漏洞从而寻求认同感。于是我开始反叛,希望这样他们能逐渐知道我和庸人也无甚区别。” “但当时,画廊老板的追捧和拍卖会上的高价让我反感。哪怕是颇具实验性的反讽,出自乞丐手下标榜我姓名的画,也能被他们捧上神坛。” “五十卢布的画五百欧卖出。” “他们不过是造了一个人人追捧的天才,通过舆论引诱资本控制大众审美,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宁愿在黑暗中挺立,也不愿在黎明前跪屈。” 她能看到他红了眼眶。 一滴泪,从眼角滑下。 她吻在下颚处。 湿润的,带着温度。 紧紧地抱住他。 自己曾经也在是个搬运金字塔石木的奴仆。她也曾盲目崇拜陆绥是个天才的油画家,哪怕现在也这样认为。没想到这居然成了他的心魔,打碎了他的傲骨。 柔软的手抚上了他的耳廓,轻轻地抚摸着那个孔洞。 或许她已经知道这枚耳骨钉的由来。 来自人造神明降下的惩罚。 烫穿了她的指腹,疼痛蔓延至心脏。 陆绥的手紧紧将她禁锢在怀中,下巴抵在她的肩头。 语气带着狠戾:“然后,你离开了,我从此失去了缪斯,这样不是正好,能见证一个天才的堕落。” 在那之后,陆绥就再也没有提笔。 而这幅被划烂的画,是重逢后的,来自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 姜既月听完,陷入深深的沉默。 她一时间想不到如何安慰,好像一切安慰的话都会带着愧疚和为时已晚。 他们对彼此的了解都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不过在姜既月的眼中,陆绥一直是那个上课不苟言笑,不会因为玩笑而生气的学长,一直是那个严厉却不苛责的老师,一直是那个她看一眼便沦陷的人。 “你在我心里永远只是陆绥。” 她的语气坚定,仿佛回到第一次表白那天。 “哈哈,讲个你不知道的秘密,我妈妈去世了,我爸娶得那个女人是我妈的闺蜜。” 语气轻描淡写,带着一丝嘲讽。 嘴角的笑却深深刺伤了陆绥的眼。 他在心里苦笑:其实这些我知道。 她学会了一个安慰人最快速的方法,那就是以玩笑话自揭伤疤。 但这在陆绥的心里哪能算是安慰? 看着陆绥依旧紧皱的眉,悲戚的双眼,她反而更加无措了。 “你别伤心了。”
第49章 彼岸 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人, 尤其是男人,即便语气是僵硬的,但却带着最大的真诚。 陆绥就这样牵过她的手, 抚上自己的脸,眼眸上抬注视着她。 那双眼是脆弱的,她只在出生的羔羊中看到过。 她觉得像是一种献祭。 “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后悔。”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胸中块垒。 一直以为自己被遗弃在孤立无援的荒岛。 其实他们都被困在那儿, 无法前进,窒息而亡。 “那天之后, 我好像就对爱情失去了希望,对结婚生出厌恶。”姜既月只是看着他,眼中只剩茫然, 她回到了那个觥筹交错的夜晚。 烟花和礼炮都是繁盛的, 但一切却又显得格外可笑。 在她十几年的人生中, 一直认为爸爸妈妈才是最恩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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