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太知道如何气他。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他早就受够了! “我想什么时候回上海,就什么时候回上海,用得着你批准?这两年多来,我像个窝囊废一般躲在北平,你这做侄子的风风光光在上海把持着一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的话声戛然而止,因为陆世澄将一把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陆三爷恐惧地吞了吞喉咙,这个侄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事到如今,先把命保住再说,“你先别开枪!无缘无故就来找我麻烦,我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邝志林在旁冷冷开腔:“三爷,明人不说暗话,这次绑架的事是你指使的吧?” “什么绑架——”耳边一声炸响,一粒子弹险险擦过他的耳廓,精准地打在他视野前方的地板上。 陆三爷惊恐地望着那冒烟的弹孔,喉咙里那些狡辩的话语,全咽了回去。 “我问,你答,答错一句,我就叫你身上多一个窟窿。”陆世澄的声音冷得像冰块。 陆三爷白着脸拼命点头。 “什么时候跟邱大鹏勾搭上的?这次的绑架计划你们计划了多久?除了你和邱大鹏父子,上海这边还有哪些人参与其中?” 陆三爷冷汗涔涔:“我也不想收留邱大鹏,是曹帮主亲自到北平来找我帮忙,我实在是抹不开面子,才勉强答应让那姓邱的在我的私邸里安置一段时间,这次的绑架计划也是邱大鹏出的主意,我并不知道他要绑架你那位闻小姐。” 对上陆世澄的眼神,陆三爷硬着头皮说:“对、对不起,这次是三叔错了,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碰你的人——” 忽听见子弹再次上膛的声音,这次是来真的,陆三爷面如死灰,浑身筛糠一般抖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有道高大的身影闪现在大门口,瞧见这一幕,顾不上自己也有被射中的危险,飞扑上来死死按住陆世澄持枪的手。 陆世澄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因为四周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阻,包括邝志林在内。 “澄儿。”陆老太爷厉声说,“你这是要做什么?快把枪放下,你不是答应过祖父绝对不伤你叔父的性命!” 陆三爷自觉有了倚仗,不顾体面冲着父亲哭喊起来:“爹,快救我!” 陆世澄牢牢地握着枪,无论陆老太爷怎么扳扯,都不肯松手。 陆老太爷情急之下,沉声道:“别忘了去年我们之间达成的协议,当时你答应放过你三叔,祖父答应不干再涉你和闻亭丽之间的事,难道你想毁约?!你就不怕祖父事后找你那位闻小姐的麻烦?” 此话一出,陆世澄的眼睛里堆起浓浓的杀意。这一次,对象分明是陆老太爷,邝志林在旁瞧得一清二楚,不由打了个寒颤。 好在澄少爷迅速遮掩好眼中的那抹戾色,他望着地面无声笑了笑,很无辜地问了句:“祖父,你都不问问三叔做了什么吗?” 陆老太爷恻然叹气:“不管你三叔做了什么,祖父都不希望再看到陆家子弟自相残杀。你那位闻小姐受了委屈,祖父可以代表陆家给她一点补偿。但你得听祖父的话,别再把枪口对准自家人!” 邝志林忍不住开腔:“老太爷,可是这一次,是三爷先把枪口对准澄少爷,澄少爷差一点就死在三爷的手里了!” “我们祖孙俩说话,还轮不到你插嘴!”陆老太爷暴喝一声,声音震荡在宽阔的厅堂里,像狮吼,让在场的人心头阵阵发凉。 “记住了,你是陆家的儿孙,永远别为了外人为难自家人,祖父如今只剩下你三叔一个儿子了,你忍心叫祖父伤心吗。” 陆世澄的表情没有快意,也没有愤恨,只有麻木的平静,他嘴角慢慢上扬,带着讽意问: “祖父,其实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当年我爹娘被人设计害死,你真的一次都没有怀疑过凶手可能是你另外两个儿子吗?” 陆老太爷哑然失声。 “您自诩精明,当年的事破绽那么多,我不信你没有瞧出他们兄弟俩有问题。还是说,你明明心里有疑虑,只因他们是你心爱的艾巴雅所生的儿子,所以才要自欺欺人!” 陆老太爷反手就是一个巴掌,陆世澄脸庞上顿时浮现出几道清晰的手指印,他无动于衷,用手背擦拭着嘴边的血迹,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他的视线,随着他的起立,一点一点在拔高。由一开始的仰视,变为平视,最终变为俯视。 他开始俯视自己的祖父。 陆老太爷额角一跳,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当初那个弱小的孙儿,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 在一种无形的压迫下,一向不懂屈从为何物的他,竟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这让他顿觉丧失了尊严,心中愈发恼恨起来。 陆世澄将祖父表情的每一个微妙变化都看在眼中,包括那微颤的皱纹,以及冷硬如刀的嘴角。 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扩大。 年幼的他,曾经指望从这位长者身上得到足够的关爱和保护。 在他最无助的时候,他曾期盼着这位长辈早日查清真相替自己的父母主持公道。 但后来他才知道,这世上就是偏心到令人发指的父亲。 小小的他,不理解祖父为何突然下令不再追查父母惨死的真相。 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他一度到处找寻答案,后来他无意中走进祖母的房间,找到了一本藏在在抽屉里的日记。 自从祖母去世后,这个房间便被祖父下令封锁起来,他是趁晚上没人时,悄悄摸进去的。 通过祖母的日记,他才知道,祖父与祖母成亲后,始终相敬如宾,祖父对自己的发妻全无半点感情,联姻完全出自家族安排。 人到中年时,祖父偶然遇到那个名叫艾巴雅的美丽女子,一下子就丢了魂魄,为了娶她进门,不惜跟祖母反目成仇,可惜此举遭到了陆家族人的强烈反对。 因为陆家祖先当初来南洋闯荡时,就亲口立下一条规矩:陆家后代绝不允许跟南洋女子通婚。 祖父无法公然反抗族规,索性带着艾巴雅去别院常住,为此,祖母几乎夜夜失眠。 艾巴雅三十出头就死了,为了怀念这个女人,祖父不但亲手抚养她留下的两个儿子,还计划着让他们认祖归宗。不久之后,这两个儿子顺利跟着祖父回到了陆家大宅…… 想到此处,陆世澄的胸口又开始作痛,一切罪恶,都源于祖父毫不掩饰的偏爱! 当年在看过祖母的日记后,年幼的他就隐约感觉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等来公道了。 公道,他得亲手去讨。血债,就得血来偿! 时隔十六年,同样是三叔参与谋划的绑架案,祖父依旧选择偏袒自己的小儿子。 不同的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孩,他无声笑了笑,作势将枪管从三叔的头上移开。 陆老太爷趁这机会,冲着身后自己的随从说:“还不上来救人?!” 可叫他出乎意料的是,随从们只是望着陆世澄,没人应声上前。 陆老太爷惊讶回头,恰对上长孙平静无澜的目光。 面对他的震惊和无措,长孙微微一笑:“祖父,您大概忘了,现在陆家掌权的人是我。” 陆老太爷脚下一晃,眼看他们要将儿子绑起来,再次冲上去挡在前面,高喝道: “很好!看来你已经不把祖父放在眼里了,可你别忘了,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陆家给予你的!要杀,不如从陆家最老的那个开始,先把你祖父杀了,再杀你三叔也不迟!” 那几人愕然停手,静等着陆世澄的示意。 陆老太爷一口气上不来,捂住自己的胸口大声喘息,他不是不明白,这类威胁。 对于如今的长孙来说,软弱得像在他耳边轻吹一口气。怪就怪,当年他的偏心还不够彻底! 要不是自己当初对这孩子怀有极深的愧疚,他也不至于坐视这孩子一天天成长起来而不管,直至有一天,被这个孙子夺权、夺势、乃至夺走人心! 如今大势已去,一贯强硬的他,不得不将头放低几分,柔声说:“澄儿,祖父知道,你这些年心里藏着许多恨。但是为了当初那件事,你二叔和三叔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你二叔至今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吃喝拉撒,样样都要靠人照料,你三叔呢,也失去双腿成了废人,看他们这样,你心中即便就算有再多的恨,也该放下了。” 此话一出,陆世澄的眼神里不仅仅充满嘲弄,更迸发出强烈的憎恨,放不下! 最无辜的是母亲,陆家的是非,从头到尾与她无关,遇害,仅仅因为她是陆家的长媳。 本来,他们连他也不打算放过的! 要不是母亲拼死相护—— 不,唯有死亡,才能让祖父真正感同身受。 陆老太爷眼角泛起了泪光,短短几分钟,他俨然又老了十多岁,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同长孙商量: “你那位闻小姐并没有伤到不是吗,何必把事情做得太绝,只要你留你三叔一命,无论什么条件祖父都可以答应你。” 一旁的陆克俭预感到什么,疯子般在父亲腿边挣扎起来:“不,爹,你千万别听他的,这小子恨我入骨,势必会叫我一无所有的!与其那样,我情愿死!” …… 闻亭丽半夜醒来,瞥见自己的床边睡着一个人。 她一惊,但马上发现那是陆世澄。 她不禁微笑,睁大眼睛,悄悄凑过去观察他。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黑暗里,看不到他的眉眼,但能看见他的侧脸,他大概是太累了,头枕着胳膊,睡得相当沉。 听着他匀净的呼吸,她想把自己的脸蛋贴在他的手背上,又怕把他惊醒,天气愈发冷了,他这样睡着,势必会着凉,回身把自己的被子扯一半过去盖在他身上,这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被陆世澄攥在自己手里。 哪怕他睡得这样沉,也不曾松开她的手。 她没由来得有些心疼,失神良久,用另一只手将被子扯到他身上,自己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悄悄挨着他躺下。 ……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陆世澄在床边帮闻亭丽削苹果,周嫂送来报纸,闻亭丽随手一翻,就看到一条新闻。 【南洋巨富陆鸿隽老先生正式宣布与第三子陆克俭断绝父子关系。】 闻亭丽默契地瞥一眼陆世澄,按耐着内心的惊涛骇浪,自顾自对着正文读下去。
正文当中,一句也没提陆老太爷为何要突然把陆克俭逐出家门,只宣布陆克俭从今往后不许再姓陆,此子名下的股权、厂子、地产,更是悉数被陆家收回。 报上没提现金,想必陆老太爷另有安排。 但哪怕一次性给陆三爷再多现金叫他出去另立门户,这则公告都意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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