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世澄在书桌前踱了几步,再回头时脸色一下子好看了不少,指了指货单,别等了,即刻把货运到宁波去。 “已经安排下去了。”邝志林愉悦地说,“闻小姐那边——为了保险起见,务实那边我还会让人再盯梢一阵,不过从昨晚的事来看,她不大像有什么问题。听说闻小姐还要参加选美比赛?我还是那句话,像她这样活跃的小姑娘,骤然看到少爷这样的人物,愿意一再接近,甚至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来吸引少爷的注目,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笑看着陆世澄。 陆世澄坐到沙发上,把身子向后一靠,同时闭上眼睛,他只知道,“闻亭丽”这三个字,最近分去了他不少注意力。 既然她不是陆克俭派来的人,那她愿意做什么随她自己高兴吧。 这是她的自由,他无权干涉,而他只需按照原来预想的那样,从今天起跟她保持距离就是了。 她有点吵,他喜欢静。 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但他尽管是这样想,却半晌没有接茬,邝志林鉴貌辨色,笑眯眯转移话题:“我让他们把早膳端上来。”
第28章 正说着,桌上的电话响了,邝志林接起,一听对方说话,他的语气立即变得热络起来。 “邹校长吗,对,我是老邝,你从北平回来了?噢,要到月底才回来……好好,我会转告澄少爷。” 放下电话后,邝志林说:“邹校长本来定在明日回上海,没想到北师大几所女校新近发起了一个普及妇女教育的讲座,老邹作为上海女子教育界的代表人物,临时被邀请留在北平开会,她说她大约三十号回来,托我跟少爷说一声。” 提到邹校长时,邝志林口吻很尊重,他知道,邹哲平是太太奚悦生前最好的朋友,当初两人一同在中西女塾念书,之后又一道去美利坚读大学,只不过邹哲平念的是教育学,太太却学的是西洋药剂学。 两人留洋回来后,太太立志要创办一家爱国药厂,可惜没多久,太太的娘家生意出了大问题,奚老爷一病而亡,太太也只能被迫回家接管生意。 再后来,奚家遇到重重危机,老爷屡次对其施以援手,太太因此对老爷产生好感,之后两人在当地教堂举办了婚礼,婚后一同去了南洋,邹哲平则留在上海教书。 可即便分隔两地,太太和邹哲平之间也没有断过书信。 当年那桩惨案发生后,邹哲平更是连夜动身去南洋。 邝志林至今仍记得葬礼上邹哲平那双哀默的双眼。 没几年,澄少爷回到上海,那时邹哲平已经是某间女子中学的校长了,在本地教育界享有极高的声望,听闻少爷回沪,邹哲平经常过来探望。少爷也发自心底敬重邹哲平,在正式接管陆家大权后,便聘请邹哲平担任务实中学的校长。 听说是邹校长打来的电话,陆世澄立即回头看了看桌上的小日历。 这个月的三十号是邹校长的生日。 往年这个时候邹校长都在忙学生毕业考试的事,今年怕是也没空好好过生日,但是他还是郑重地指了指那个日子。 【那天是邹校长的生日,请提前准备一份礼物。】 “是。”邝志林说。 当日,闻亭丽再次乔装打扮去探望邓院长,尽管邓院长还不能说话,但那双清炯的眼睛似能给人无穷无尽的力量,一从医院回来,闻亭丽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同一天,她开始跟厉成英和刘向之学习枪法和一些简单的搏击术。 在刘护士长的带领下,闻亭丽第一次走进慈心医院地下室的库房,库房的墙壁做过专门的隔音处理,在这里练枪丝毫不必担心声响会传出去。 每晚温习完功课后,她都会随刘护士长苦练一个钟头,厉成英和刘向之再没有给过她任何任务,大有教完本领就在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之势。 闻亭丽心有不舍,练枪时总是格外用功,然而随着大考时间临近,还得分出大半时间来备考,两下里一权衡,她只得将欣欣百货选美大赛的事暂时抛到脑后。 恰巧其他年级的学生也都忙着准备暑期前的考试,这一来报名参加选美的人数也相应减少,欣欣和逸菲林唯恐正式比赛时不够轰动,相继将比赛日期挪到了下月。 没几天,填报志愿也提上了日程,赵青萝和燕珍珍按照原定计划报了圣约翰和沪江,闻亭丽则报了三所大学:沪江的医学系和经济系,以及女子师范大学的教育系、科学系(注)。 圣约翰她原本绝对不会考虑的,一来录取分数较高,二来学费实在太昂。 确定完志愿之后,接下来这二十天,除了睡觉,剩下的时间都在练习枪法和看书。小桃子知道姐姐要考学,晚间也不再吵着要姐姐带她玩了。 联考的试卷是由上海教育署统一出,考试则由各学校联合监督。 考试这一天,闻亭丽早早就起来了,在病房随便吃了点西式面包,就对病床上的闻德生说:“爹,我考试去了。” 吃过早饭后,闻德生便开始紧张女儿考试的事,女儿走到窗前,他的目光就移到窗前,女儿走到门边,他的视线也跟着挪到门边,一副惆怅而又欣喜的样子,听见女儿这话,他努了努嘴,从破哑的嗓子里吐出异常清晰的一句话:“等你考完了,爹带你和小桃子回南京老家瞧瞧,告诉你娘,你考上大学了,嘿嘿,我闻德生窝囊了一辈子,没想到能养出个如此有出息的女儿。” 这是一种世俗的,却不惹人厌烦的语调。自打父亲病重,闻亭丽还是第一次从父亲口里听见这熟悉的语气,这使她想起夏日里父亲坐在衖堂里跟邻里吹牛时的情形。 闻亭丽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快步走回床边说:“爹,您不舒服么?” 闻德生却指了指她的书袋:“多带些钱,渴了就买块西瓜吃。” 赶巧周嫂买早餐回来,看见闻亭丽站在床边,错愕道:“小姐怎么还未走?时辰可不早了。” 闻亭丽却只管盯着父亲,实在被催得急了,才对父亲说:“我要是考得够好,就买一整个西瓜带回来,爹,今晚您就等着吃西瓜吧。” 闻德生不由笑了:“好。”这一笑,令那灰暗的脸色也仿佛白亮了许多。 闻亭丽一步三回头离开了病房。 这一考,就是一整天。 考完后,整栋笃信楼都沸腾了。学生们以燕珍珍和闻亭丽为首,齐声欢叫着从课室里跑出来,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什么规矩、什么校训、什么淑女风范,统统被她们抛到了脑后。 赵青萝大笑着说:“我要睡它个三天三夜!” 高筱文叉腰大声说:“睡觉有什么意思,不如今晚我们去百乐门吧!跳舞、看电影、吃冰淇淋,玩到十点钟再回去!我请客。” “去什么百乐门呀,你们不今天是邹校长的生日吗?她老人家在北平开会这段时间,帮我们争取到了北平几所知名大学的十个录取名额,这样的好校长,不值得我们好好为她贺寿吗?” “邹校长回来了?”女孩们又惊又喜,围上去叽叽喳喳商量送礼和贺寿的事。 “闻亭丽,你是不是还没见过邹校长?”赵青萝和燕珍珍笑着一转身,结果哪还有闻亭丽的身影。 闻亭丽早跑到校门口去买西瓜了。挑了一个最大的付了钱,她拎着西瓜叫了一辆黄包车。 一径到了医院,闻亭丽跳下车满头大汗跑进医院,然而刚踏进走廊,她的脚步就情不自禁慢了下来。 她怕。 她怕听到小桃子的哭声,怕迎面撞见护工抬出一具用床单包裹着的身体,怕汤普生大夫过来对她说一番例行公事的安慰话。 这是这几月来她在病房里惯常见到的场景,这也意味着一条生命的结束,生命的香烟燃尽了,往后世上再也找不到这个人的痕迹。 这次轮到父亲了。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做好思想准备,可真当这一刻来临时,她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距离那间熟悉的病房越近,她的心就越乱, 短短的几步路,走得异常艰难。 忽听见小桃子的笑声,再接着,就是咚咚咚的脚步声。 那矮胖的小身影蹿了出来。周嫂在后头追着:“嘘嘘,不要吵。” 一抬头,就看见闻亭丽愣在那儿。 “还吵,你看姐姐都回来了。”周嫂一把捉住小桃子,近前一看,才注意到闻亭丽面色苍白,她忙用手探探闻亭丽的额头,“不舒服吗?该不是中暑了?” “爹呢?”闻亭丽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周嫂莫名其妙:“先生在房里呀。” 闻亭丽推开周嫂进病房,一眼就看见了病床上的父亲,并非是白布包裹着的一具身躯,而是好端端地躺在那里,近前看,父亲脸色很好。 闻亭丽有气无力地跌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切西瓜吃吧。” 闻德生神情有点怯怯的:“是不是……考得不错?” 闻亭丽充满自信点头,闻德生眼睛一亮,小桃子高兴地直拍手。 碰巧刘护士长路过他们这间病房,也笑着探身进来:“小闻考完了?” “刘姐,快进来吃西瓜。” 大伙正说笑,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两个女孩的交谈声。 “是这里吧?” “我也不确定,闻亭丽平日也不肯把话说清楚,但应该是这里没错。” 闻亭丽忙跑出去,来人果然是赵青萝和燕珍珍。 “你们怎么来了?” 赵青萝和燕珍珍各自拎着几袋水果和礼品。 “大伙正商量今晚给邹校长祝寿的事呢,一转眼就不见你的人影了,我们就猜你是赶回医院了,追过来一看,果然如此。” 二人之前已经听说过闻父的情形,立在床边慰问了几句,又坐下来凑热闹吃了一回西瓜,就把闻亭丽拉出来。 “今晚大伙要去邹校长家拜寿,你也快准备准备,这种场合不好缺席的。” 闻亭丽跑去找汤普生打听白日的情形,确定父亲的病情并未明显恶化,甚至还有所好转,这才重新露出欢快的笑容,对赵青萝和燕珍珍说:“等我一下。” 她先是出去买了热腾腾的晚饭,回来为了哄妹妹又坐下来帮妹妹梳了两个小冲天炮,继而到公共盥洗室去梳头换衣裳。 赵青萝和燕珍珍早知道闻亭丽过得不容易,看着这一切,两人并未一味说些同情的话,只默默陪着闻亭丽忙前忙后。 稍后三人从医院出来,闻亭丽从书袋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对镜整理头发:“我们现在是直接去邹校长家还是怎样?礼物怎么安排?” “先到学校礼堂集合。陈晓虹她们已经出发去欣欣百货挑选寿礼了,不论买礼物花了多少钱,事后大家再分摊,你不反对吧?” “当然不反对。”闻亭丽笑着说,“但我这是第一次跟邹校长碰面,从旧风俗上来说,还得另外准备一份拜师礼才行,待会路过珍翡衣料行的时候你们把我放下,我去给邹校长买一盒衣料,就是珍翡的衣料太摩登了,也不知道挑出来的衣料合不合邹校长的心意,临时去别的衣料行又怕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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