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都到这个时间了,问完话就叫她走,实非待客之道。 只好写了句: 【闻小姐脚上受了伤,不如先在敝处用过晚膳,稍后再问你一件事。】 本以为闻亭丽会客气几句,结果她只愣了愣,便腼腆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陆世澄面色无改,马上令人再添一副碗筷。 闻亭丽小声问刘妈电话在何处,说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陆世澄继续立在那儿等着,不一会,就听见闻亭丽对电话那头叫“周嫂”,紧接着,又换了一副可爱的声气,小声笑着说:“小桃子今天乖不乖?姐姐当然乖了!你跟周嫂先吃饭,对,必须把饭吃光光,不然姐姐回来不给你买糖糖。” 陆世澄暗猜那是闻亭丽的妹妹,邝志林说她的父亲已是病入膏肓,现在闻家的一切,全是闻亭丽一个人在支撑。 但自打第一次见她,他好像从没在她脸上见过愁苦之态—— 正出神,闻亭丽放下电话回到了餐厅。 看见陆世澄立在桌边等她,她顿时有些无措:“您实在是太客套了,您快请坐。” 碰巧陈管事用完晚膳回来,见此情形,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反应极快,疾步走过来帮闻亭丽拉开一把餐椅,笑道:“少爷说这菜有些清淡,也不知道合不合闻小姐的胃口。” 闻亭丽一看,桌上只有三菜一汤,看来陆世澄在吃饭方面倒是很随便,怪不得上次她请客时,陆世澄嫌她菜点得太多。她本意也不想在陆家蹭饭,不过是寻个借口再多逗留一会,假如这时候有人给陆世澄打电话,她说不定能听见些什么。 她忙摆摆手:“我什么都爱吃,平日我晚饭时也吃得很随便,您千万不必再费事。” 话虽如此,陆世澄还是让陈管事吩咐厨房再添了几个菜。 陆家厨房干活快得出奇,才十来分钟就将菜送过来了。 第一道菜是红烧秃肺,另外两道分别是油面筋塞肉和扁尖腐衣汤。这都是上回她请客时点过的,而且每一样都是她极爱吃的。 闻亭丽抬眸望向陆世澄,这个人的教养几乎刻在了骨子里。她见过不少假装有教养的富户,充其量能够伪装一时,不像陆世澄,此人是真懂得观察和体恤旁人的情绪,那样敏锐,那样懂得尊重,同时又不露痕迹。即便只是临时留她吃饭,也不是讲假客气,而是毫不敷衍。 她非常淑女地拿起筷子,她是从来不惧与人交际的,今晚还是头一次在人前露出拘谨的姿态。 安安静静吃了一顿饭,下人撤下桌盘,把茶奉上来,陆世澄开始问话了。 【你跟卫英帮的人是怎么认识的?】 闻亭丽茫然地看着单词本上的这行字,卫英帮?什么卫英帮? 空气就这样静默下来,陆世澄的目光也随之淡了几分,他静等着闻亭丽做反应。 “我不能说。”忽然间,闻亭丽福至心灵,顽皮地摇了摇头,“虽说那次陆先生也帮了我的大忙,但关于这件事,恕我也不能详述。” 她的笑甜得几乎能把人融化。 陆世澄不禁垂下眼眸,虽然一开头她明显滞了一下,但后头的表现全无破绽,而且这番话跟邝志林调查的结果相吻合:她因为受了卫英帮的恩所以才三缄其口。 他适时地打住了话头。 【天色不早了,我叫他们送你回去。】他起身看着她。 他并不知道闻亭丽背后早已爬满了冷汗。 刚才这个问题,打得她措手不及。“卫英帮”——她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发愣的那一瞬间,她把脑子里跟这三个字有关的人和物迅速搜罗了个遍,结果一无头绪,但她知道,陆世澄问的这个问题,一定与他们的某段共同经历有关,可是她跟陆世澄总共也没相处过几次,忽想起那日的遭遇,难不成他问的是那帮老太太? 毕竟事后她也好奇对方的来历来着,只不过厉成英为了保护那帮女子一句也没跟她多说。 为了不让陆世澄继续逼问,她只能冒险赌一把,故意回应得很含糊,并且及时止住了话头。这种情况下,话越多,破绽就越多。 好在她赌对了,陆世澄看上去并未起疑。 她不敢让他看出她的双腿已经被吓软了,借着低头喝茶的工夫在桌边又磨蹭了一会。 陆世澄也未催,只是这光景落在陈管事眼里,倒像是闻亭丽故意不肯走。他有点好笑地想:这样大方的小姑娘,难得也有害羞的一面。 等到闻亭丽起来,陆世澄便让人扶她出去,一扭头,就看见陈管事脸上挂着饱含深意的笑容。 闻亭丽也瞧见了,她一想就明白陈管事误会了,罢了,这情形的确不好解释,又悄悄溜一眼身边的陆世澄,陆世澄比陈管事还要机敏百倍,连陈管事都能看出她刚才不对劲,不知他现在又是怎么想她的。 陆世澄却仿佛毫无所觉,仅是指着客厅外做了个手势。 陈管事把脸色正了一正:“让司机把闻小姐送回家?” “真不用。”闻亭丽忙说,“学校门口就有电车,我可以坐电车回去的。” 陆世澄看看她的脚下,闻亭丽顺着一看,她的左脚都被包成这样了,再逞强就有些惺惺作态了。 “那就谢谢陆先生了。”她轻声说。 陆世澄面色无波向外走,陈管事令人把陈妈找来搀扶闻亭丽。 刚送到台阶上,客厅的电话响了。 陈管事恰在外头叮嘱司机,屋里的下人便接起了电话:“找少爷的。” 陈管事忙在外头说:“叫他等一等,稍后会回过去。” 下人便要挂断电话,但那边也不知说了什么,下人慌了起来:“少爷,是天星货栈的娄老板打来的,说是很紧急的事,叫您赶快听电话。” 陆世澄对陈管事使了个眼色,陈管事忙道:“先挂断。” 闻亭丽心跳加快,趁势说:“多谢陆先生,多谢陈管事,多谢刘妈。再见。” 说着向台阶上的人鞠了一躬,弯腰上了汽车。 陆世澄回身进客厅,边走边指了指电话。 “要给娄老板回电话吗?”陈管事语气急切。 陆世澄刚要点头,忽又改了主意。 他想起了先前问话时闻亭丽那短暂的怔忪。 在他看来,闻亭丽就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每当他怀疑她的动机时,她总能不露痕迹地化解他的疑心。 可是不知不觉间,这已是第二次他跟她同桌吃饭了,而且这一次,她干脆光明正大在他家用的晚餐。 仔细一想,她好像总能找到合理的理由接近他。再看看身边的陈管事和刘妈,他们好像也对闻亭丽并不反感。 陆世澄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插着裤兜踱了几步,停下来指着电话做了个手势,陈管事怔然:“要找邝先生?那娄老板那边——好,我马上就给他打电话。” 因着陆世澄的交代,司机将汽车驶出陆公馆之后,一径开往白尔路的寓所前。 路上,闻亭丽反复回想今晚跟陆世澄相处的情形,尽管他待她这样周到,她却不敢保证他没对她起疑心,毕竟陆世澄太深,也太静了。 但厉成英说得对,想让对方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只要陆世澄拿不出证据证明她有问题,他就拿她没办法。 而现在,她却不得不冒险了。 刚才电话里提到的天星货栈似乎是一个专门运货的机关,对方的语气又是那样急,假如这电话跟那批药有关系,这显然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 只要她立刻给厉成英打电话,那边很快就会有所行动。 但如此一来,陆世澄就能明确知道是她走漏的消息了,毕竟刚才电话打过来时,她就在他身边。 可她眼下还在务实念书,不,何止务实这一时期,得罪陆家之后,她在上海的处境只会比当初被乔老爷和乔太太针对时更艰难百倍。 这样的后果她能不能承受得起?她扪心自问。 一路上,她的内心都做着激烈的斗争,快到家时,陡然想起那日在医院看到的邓院长那重伤昏迷的样子,不能再犹豫了,邓院长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每错失一次调查的机会,邓院长的生命就会多遭受一次威胁。 何况邓院长身后,还有厉成英一帮人——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反过头来向陆世澄出卖他们,但他们还是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联络方式、联络地点、以及中每个人的“后背”都亮给她看,甚至包括她们跟卫英帮有往来的事实——不,她不能辜负她们对自己的信任,至少,现在绝不是只考虑自身利益的时候。 下车后,她再三向陆家的司机道谢,等到司机将车开远了,便立即拐出来到附近的电话局给厉成英打电话。 “厉姐,是我……对,天星货栈,那边好像很紧急的样子。” 打完这通电话,闻亭丽在电话局里呆坐着,她知道,厉成英的能力和行动速度超乎她的想象,厉成英这一动,陆家那边马上就会有所察觉。 最迟明天,不,也许就在今晚,陆世澄就会确定她有问题,万一陆家因此蒙受了很大的损失,陆世澄会怎么对付她简直不敢想。 她无意识将两手插在头发里,兀自发着呆。趁着陆家还没发动行动之前,她得连夜为自己和小桃子准备一条后路。 要不去南京或是杭州躲一阵吧,对,明天清早就出发。 大额的支票和银票藏在她的贴身小衣里,首饰么,平日都收在她的书袋里,要走随时可以走。 除此之外,包律师当初还跟她签订过合同,为了补偿她所承担的风险,将来他会以曙光律师事务所的名义赔偿她一千大洋,如此庞大的一笔现金,再加上她身上现有的钱,足够她和小桃子维持个几年了。至于到了杭州或是南京之后怎么办,她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 念头一起,闻亭丽立即打电话到祥升车行订了三张去南京的火车票(注),交代车行尽快送到慈心医院去,同时还订了一辆出租车预备稍后坐车去医院。 从电话局里出来,闻亭丽便飞快回到寓所收拾行装,把自己和小桃子的应季衣裳装在一个旧皮箱里,又找出上次跟包律师签订的那份合同放入书袋,提着皮箱就从家里出来。 到了马路边,她坐在皮箱上等车,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祥升车行的出租车,却等来了一辆很眼熟的黑色汽车。 等对方驶近,闻亭丽才发现车里的人是孟麒光。 他没带司机,自己开车来的。 闻亭丽虽有些意外,却忙隔着窗户向他打招呼:“孟先生。” 孟麒光摇下车窗:“你要去哪?” “我回慈心医院。” 孟麒光看看闻亭丽脚边的皮箱,又看看她的伤脚,“上车,我送你一程。” 他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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