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小时闻德生才回来。 闻亭丽在柜台后温书,不提防看到父亲的脸色比白天还要差得多,只当父亲忧心房子的事,忙把那张收据拿出来:“爹你别担心了,蒋太太答应把房子租给我们了。” 闻德生嘴边露出勉强的微笑:“那就好。” 可紧接着,他又颓然坐到一边叹气:“亭丽,爹爹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原来闻德生下午知道房子有下落了,心里一高兴,掉过头专门去了一趟顺记布料行,说自家的洋服店要搬新地方了,让顺记把早前订的料子都送到新店去。 没想到顺记的陈老板突然说布料要涨价,一算下来,每匹布的价格翻了三倍都不止,闻德生忍不住跟他理论,可巧另一家洋服店的老板带伙计去取货,陈顺给他们的价钱却还是原来那个数,闻德生当场问陈顺什么意思,陈顺却说闻国福如果继续在他们布料行进料子,日后都是这个价。 说完就自顾自躲到后头去了,接下来无论闻德生怎么闹腾都拒不露面,末了是顺记的一个老伙计看不过去,悄悄把闻德生拉到一边,问他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听到此处,闻亭丽惊讶地睁大眼睛:“那伙计真这样说?” “若按照陈顺给的新价格来进货,用不了多久,我们的洋服店就要赔光关门了。顺记做生意一直很地道,爹爹实在想不通陈老板干吗突然刁难咱们。” 就在这时,墙上的西洋电话突然响了,却是蒋小秋打来的。 蒋小秋在那头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我回家才知道,那房子……我妈妈前头已经租给别人了。” “可是晚饭前伯母还是同意的呀,她老人家还答应租金减免十块大洋。说得好好的,怎会突然——” “我妈说她只当我们是小孩子,压根没把我们的话当真。亭丽,你别生气,这事是我考虑不周,我明天就把那五十大洋退给你。” 闻亭丽还要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把话又咽了回去。 “好,我知道了。不不不,别这样说,没事的……那就明天见。” 她懊丧地挂了电话。 闻德生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什么意思?蒋太太也不肯租了吗?” 闻亭丽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忽道:“这些事会不会也太巧了些,刘老板好端端要收回房子,老熟人顺记突然要涨价,蒋太太明明说好了租金的价格却又临时反悔。您最近真没在外面得罪人吗……是不是在喝酒闹完事自己又忘了?” “哎哟。”闻国福跺脚道,“这几个月爹爹可只喝过一回酒。再说顺记也算本地的老布料行了,假如真有人要刁难爹爹,又有谁指使得动顺记?” 闻亭丽满面疑惑:“这样吧,明天我到学校先探探蒋小秋的口风,倘若蒋小秋不知道缘故,我就同她去蒋家问一问蒋太太。” “你也别太急躁,万一得罪你的小同学就不好了。”闻德生掩不住眼里的焦躁,“明日爹爹就把顺记那个老伙计请出来喝喝酒,他是顺记的老人了,说不定知道一些内情。还有,眼下最要紧是找到一处合适的房子,爹爹马上出门再找几个朋友打听打听,你们几个先睡吧。” 第二日,蒋小秋一见到闻亭丽,就把昨日那五十大洋拿出来还给她,讪讪地说:“昨天我们刚打完电话,我妈一个朋友就来我家了,刚巧那朋友也要开店,没办法,那人跟我妈是很多年的朋友了,我妈实在抹不开面子……放学你要去我们家?这几天恐怕不方便,我妈她昨天有点感冒,早上刚请了医生来家里。亭丽,对不起,改天再请你到我们家玩。” 任凭闻亭丽怎样套话,愣是没掏出半点有用的线索,说完就跑了,并且一整天都躲着闻亭丽。 这一来,闻亭丽几乎敢肯定这些事另有曲折了,可她实在想不明白最近家里得罪过什么人,最古怪的是那人简直对她家的近况了若指掌。 她因为心里惦记着调查这事,放学时第一个从学校里出来,刚出门就看到一辆熟悉的洋车,洋车上坐着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穿套簇新的白西服,头发梳得跟皮鞋一样黑亮。 “闻亭丽。”年轻人大剌剌从车上跳下来。 闻亭丽嫌恶地望着邱凌云,自从她跟乔杏初在一起,已经许久没看见这讨厌鬼了。可巧她跟乔杏初一分手,邱凌云又冒出来了。 看来她跟父亲猜的没错,上回就是邱大鹏去跟乔太太告的密! 这对下贱的父子! “哟,这不是邱家大少爷吗?”闻亭丽和颜悦色道,“令尊最近可好?” 邱凌云脚步一顿,往日他没少在闻亭丽手上吃亏,心知她看上去天真烂漫,实则泼辣有为,被一个女孩捉弄那么多次,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算不上光彩。只恨他实在舍不下她这张漂亮脸蛋,大大小小的美人他也见过不少,没一个像闻亭丽这样明艳活泼。 他心痒痒地看着她:“我爹好不好,你上我们家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知道你喜欢吃飞达的冰淇淋(注),下午他们店才送了一桶到家里来,今天这样热,你来我们家,我请你吃个够。” “飞达的冰淇淋算什么,我现在只喜欢吃爱得尔的雪露。可惜价格太昂,一般人怕是买不起。” 邱凌云最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够有钱,当下便说:“你在这等着,我马上把他们店里的雪露全买下来给你吃。” 恰好秀德中学对面就有一家装修得金碧辉煌的爱得尔,邱凌云把洋车停到一边的角落里,真就跑到对面买东西去了。 闻亭丽冷冷看着邱凌云的背影,这人纠缠她不是一日两日了,除非她答应做他女朋友,否则日后不论她交什么样的男朋友,这对父子少不得会拿她母亲那段悲惨的经历来做文章。 可怜母亲当年受了那样多的苦,去世后还要被这样的小人一次次败坏,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恶气!抬脚对着邱凌云洋车的轮胎狠狠踢了一脚,轮胎竟是纹丝不动。 她便从书包里摸出一把裁纸刀,思量着究竟从何处下手最好。最好把这四个轮子都扎瘪,看他邱凌云还怎么开着洋车来堵她。 看看左右无人,闻亭丽立即开始实施她的计划,好不容易扎瘪一个轮胎,那边忽然悄无声息开来一辆黑色的洋车。 闻亭丽赶忙把裁纸刀收起来,假装蹲在地上系鞋带。 那辆洋车擦过闻亭丽的身畔,突然又缓缓退回。 闻亭丽本就做贼心虚,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车里仿佛坐着一个男人,天色已晚,也看不大清楚那人的长相,但她能感觉到对方在打量她。 就听车里那人说了一句:“走吧。” 果然是个年轻男人,声音似乎含着谑笑之意,看样子他已将闻亭丽的恶作剧都瞧在了眼里。 闻亭丽故作镇定直起身,那车已经开远了,她正琢磨在何处听过这个声音,邱凌云趾高气昂提着食盒回来了。 “闻亭丽,你摸着良心说我对你好不好,只消一句话,全上海滩的点心我都给你买回来。” 闻亭丽瞧也不瞧,转身就朝马路对面走去。 “喂喂,你什么意思?” 又赔着笑脸说:“是不是等太久生气了?我给你赔个不是,别走啊。” 闻亭丽早就一溜烟跑远了。邱凌云拔腿欲追,又顾忌着食盒里的冰淇淋,情急之下只得先跳上洋车,怎知任他把油门踩到底,那车竟是死活开不动,下车一看,四个轮胎都瘪了。 邱凌云气了个倒仰:“闻亭丽,你有本事别跑!” 闻亭丽在前头啐道:“你有本事别来缠着我!不然下次还有好事等着你。” 说话间她已经跳上了电车,抓住栏杆站稳之后,便隔着车窗对着外头的邱凌云扮鬼脸。 邱凌云瞧在眼里,心里是又恨又爱,也想跟着跳上电车,只恨闻亭丽每一步都算计好了,他的洋车眼下还困在路边呢,只得悻悻然冲她喊道:“你别不识好人心,今日我可是来帮你的。” 闻亭丽心中一动,莫非家里这一连串的变故竟与邱家有关?便故意用不以为然的语气激他:“你能帮我什么忙?多半又拿瞎话在这唬人。” “你仔细想想你们家最近遇到的事,我闲得没事才跟你编瞎话。” “既然是我们家里的事,你敢不敢当面跟我爹说去?光知道来纠缠我,算什么男人。” “行,今晚我就去你家——喂,闻亭丽,你听见了吗,你最好在家等我。” 回到家里,周嫂还在厨房忙活,闻德生却已经回来好一阵了。 今日店里依旧没开张,闻亭丽进来的时候,闻德生正抱着小桃子在柜台后面拨算盘,闻亭丽看父亲满面愁容,便知白日的事不顺利,一问,父亲白赔了一顿酒,却没能从顺记的伙计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只隐约知道那人来头似乎很大,连顺记都得给对方面子。 非但如此,找房子的事也处处碰壁,要么租金奇高,要么临到交定金时东家突然反悔,总之白忙活了一天。 闻亭丽忙把早上蒋小秋的话,以及自己刚才在校门口遇到邱凌云的事说了。 闻德生一听就炸:“这小子竟还敢来找你!你是说——这事跟邱大鹏有关?不对啊,邱大鹏如今是比我阔绰些,可说到底也只是一间小洋行的买办,他哪有那个本事指使顺记。” 闻亭丽没好气地放下书包:“横竖他们脸皮厚得很,今晚他们真要敢上门,当面问问他们不就知道了。” 她细细回想那晚乔家看到邱大鹏的情形,立即决定给乔宝心打个电话,说不定宝心知道一点什么,话筒刚拿起,又挂回去。 乔宝心肯定知道哥哥和她已经分手了,这当口打电话过去,叫乔杏初知道算什么回事,于是改而给当晚一起去乔家的另外两个好朋友打电话,托她们向乔宝心打听那晚的情形。 邱氏父子比预想中来得还要早,八点一过,父子俩就带着几十盒上等布料和点心上门了,另有新打的几套黄澄澄的首饰。 这架势看着不像来串门,竟像是来提亲。 邱大鹏的身材比儿子肥硕许多,身上穿着一套淡灰格子西装,肥肉将衣料撑得鼓鼓的,头上也梳着跟儿子一样的光溜溜西式大背头,一进门就笑:“大哥。” 闻德生直勾勾看着邱大鹏:“大哥?这声大哥我可受不起。” “这叫什么话?兄弟可是一辈子把你当大哥的。” 他煞有介事令人把礼盒一一摆好,挥手令司机退下,亲自掩上大门,转头对儿子说:“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你闻伯伯问好。” 邱凌云笑嘻嘻上前鞠一躬:“闻伯伯好。” 闻德生皮笑肉不笑应道:“贵人不踏贱地,多少日子不见你们来了,又或者,你邱某人终于良心发现,今晚预备亲自教一教儿子什么叫‘负荆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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