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上面是费文瑄的一条消息。 【费师兄】:师妹,你和那家洗车店的人,认识? 别枝从方才办公楼外就在思索,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那人说了什么,才会让费文瑄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她的好奇心向来少得罕见,恩师潘成恩没少暗示过她,要试着给自己作良性调整和梳理。别枝也试过了,可惜收效甚微。 但今夜,这点好奇心几乎失控。 汹涌到甚至驱使她想要在凌晨0点这种时候,给费文瑄拨去一通电话,问个究竟。 理智尚存,于是那点好奇屡屡探头,又屡屡被别枝自我折磨似的打压回去。 为了给自己转移注意力,别枝飞快又漫无目的地拨过一片片手机软件。 直到问答app再次跳入视野。 别枝指尖停顿,想起了自己问的那个问题。 没多犹豫,她垂手点了进去。 后台数字果然如她预想的,少得可怜,只寥寥几个答案—— 《出国几年回来后,遇到当初被自己甩了的初恋男友,发现他非常落魄,我该怎么办?》 【麻麻我今晚不回家辣】: 还用问吗?那肯定是烧香啊。 感谢老天爷让你躲过一劫。 【冬夜的青蛙】: 题主这个问题太宽泛了,很难给建议,还是具化一点比较好。比如说,交往时候你初恋男友对你好吗?分手的时候,是你渣得他吗? 【C小调进行曲】: 我只有一个问题,初恋帅吗? 【麻麻我今晚不回家辣】回复【C小调进行曲】:废话,肯定不帅啊,要是帅怎么会被甩? “……” 别枝的目光在第二个回答上停了很久。 然后阖眼,仰头。 夏夜燥热的风早已在凌晨的阴云下渐渐冷了,路灯的光灼得视网膜模糊,跟着陆离的光影交错,斑驳。 她在风里嗅到雨的味道。 于是以第一滴雨作韵脚,思绪就像一套被时光遗忘的老旧的唱片机,吱吱哑哑地放起了旧日的序曲。 别枝看见自己躲在记忆中那栋老楼的楼道里。 窗外是沉闷的,快要将天都压垮下来的暴雨。 少年就站在雨里,淋了一整夜,从天黑到黎明。 总是凌乱不羁的碎发湿得淋漓,掠过他冷白的额角,像瓷器上的裂痕。被雨水浸透的黑T恤狼狈地坠在身上,将他肩胛骨的棱角都分明嶙峋。 病意的潮红覆过苍白,漆黑的眸里也像下过一场不留生息的暴雨。 随时会倒下,却又固执地,死死望着楼前的空地。 别枝缩在二楼的窗户下,平静得近麻木。听那场暴雨起了又歇,停了又起。 她终于还是拨出那通电话去。 暴雨是背景音,将少年往昔总是桀骜带笑的眉眼都湿透,狼狈得只剩绝寂。 “见一面,别枝。” 嗓音是高烧里犹如被烙铁烫破又被冰沙封刻的沉哑。 喉结滚动得涩然,他舔咽下薄唇内咬破的血腥,掀起湿漉的眼睫,看向五楼紧闭的窗。 “就一……” “庚野。” 少女安静的话音,清晰地穿过雨幕。 “该说的话,我已经让人转达了。你一定要来,那我就再说最后一遍。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只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需要有人帮我。那个人刚好是你,而已。” “……” 手机里暴雨与窗户外的交叠,共鸣,铺天盖地。 别枝阖上苍白的眼皮,竟分辨不清,耳边漫长死寂过后,那声犹如砂纸低哑磨砺过的,究竟是少年的笑意抑或是压低的沉闷晦暗至极的泣音。 全都破败不堪,碎得拾不起。 “庚野,别再来找我。” 而少女的语气轻,快,像是一支悠扬的小调,敲下最后一个休止符的重音: “别犯贱了。” “……” 天穹倒压,暴雨俱寂。 别枝亲手将她的少年自尊撕碎,践踏进污泥里。 后来在大洋彼岸的某个灿阳天里。 她固执地留到那时的旧手机,终于收到了那个熟稔过千百遍的号码的最后一条信息。 “你记着,” “是老子不要你了。” —— 路灯下,雨滴砸过女孩的眼角。 别枝蓦地战栗,像从一场噩梦里骤然苏醒。 可眼前到尽头,依旧是化不开的夜色,浓如墨雨,无边无际。 别枝轻吸气,垂眸,手机的光映在女孩漂亮而又没有表情的五官上,像一件易碎的冰冷瓷器。 她在那条问题下指尖起落,回复就发了出去。 【AD钙奶】回复【冬夜的青蛙】: 是。 我渣了他。 几乎是别枝点完回复的下一秒,恰好后台蹦出了一条新的回答—— 【逆否命题解决一切】: 题主可以反问一下自己,如果他不落魄,风光无限,你会怎么办? 别枝垂眸。 几十秒后。 问答网站内,那个不起眼的问题下多出了一条题主的最新回复。 【AD钙奶】:我会躲起来,和他再也不见。 “嘀嘀!” 网约车的鸣笛声响起。 别枝收敛心神,按熄了屏幕,从公交站台的长椅上起身,走向路旁去。 她并不知道。 在肉眼不能见的数据流里,日活几千万的算法在这一刻选中了她,那个问题在这样一个难眠的深夜,被推动到无数个app用户的首页里。 网约车后车门关上。 哗—— 车窗外再次落下一场大雨。 - 时差错乱作息颠倒的代价是,别枝在一场堪比宿醉的头晕里醒来。 窗帘遮得房间里半昏半昧,别枝对着模糊又晕眩的天花板眨了眨眼,一时分不清现在是早中晚的哪一个时刻。 划了两下水,她摸到枕边的手机。 昨晚睡前,她给费文瑄留言了一句,问他那个问题的缘由。 对方早上7点就给她留了回复。 【费文瑄】:只是问问。取车时,洗车店里的人问我和你的关系了。 【费文瑄】:你脾气太温柔,又好说话,容易给人误会。我怕对方是那种不务正业的社会人士,如果知道你单身,再对你纠缠,就说了我是你男朋友。 别枝看着手机屏幕:“……” 大概是没睡醒。 这一刻她十分平静,平静得有点麻木,于是脑子没来得及检阅,手指就发出去了一句。 “洗车店里的人,听完什么反应?” —— “叮咚。” 山海市东城区的某家私立医院里,正在办公室看病历资料的费文瑄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 “反应?” 费文瑄无意识地叩了叩桌面。 记忆自动拉回,到昨日那把突然停了的洗车水枪前。 事实上,地下停车场的光线太过晦暗,他来不及捕捉到那人的任何情绪。 只记得那道清拔的背影,犹如劲张弦绷的弓,在晦暗里如蓄起一场将摧枯拉朽的山雨。 很久后,洗车枪的水复又落下。 叫费文瑄警觉的那种攻击性像是错觉似的散去了。那只凌厉修长的手收紧了握柄,冷白的经络如青山绵延,他拇指指骨抵住了出水口,分席而落的水帘里,盖过了一声低哑嘲弄的轻嗤。 不知是在笑谁,意味不明。 又叫人刻骨铭心。 费文瑄皱了皱眉,不愿意承认到此刻回想起来,还是有种像与凶兽擦肩而过的劫后余生感。 他抬手打字。 “没说话”三个字敲上去,想了想,费文瑄又删了。 洗车店里两个人,那个拿洗车枪的青年是没说话,另一个好像是店长的小个子却说了。说的什么来着。 想起那小个子店长的客套话。 费文瑄闷声笑了下,又立刻藏住,严肃打字。 几秒后。 西城区,某个老社区的单元楼里。 站在洗漱镜前,别枝拿起手机,看见了费文瑄最新发来的消息—— 【费文瑄】:就客套话,说我们般配,还祝百年好合呢。 百年好合。 “咔。” 牙刷被别枝咬得一声轻响。 七八年了,原来他敷衍每个前女友还是一样的话。 也对。 这些年他身边女友应该也没停过,要是一人一个词,新华词典都该翻烂了。 几秒后别枝被无意识吞咽的牙膏水呛到,弯下腰去,她扶着洗手台狼狈地咳了起来,咳声慢慢停下,机械地漱口,直到水花冲落后,她回过神,抬眸,对上近在咫尺的镜子。 然后看见了镜子里眼角泛红的女孩。 在记忆深处的那一幕重新上色,渲染,光影斑驳—— 少年斜倚在冷饮店的沙发里,修长指骨随意地捏着玻璃杯,冰块叮啷作响,日光从他身后洒落,一头金发灿烂得晃眼。 却抵不过他疏懒眉眼下那个漫不经心的笑。 只是这一次,他是望着她的。 [那就祝你和你男朋友——恋爱快乐,百年好合。]
第5章 从卫生间出来,别枝才发现时间已经是中午。 费文瑄转达的来自前男友的“祝福”,给她今天的基调奠得显然不好,别枝情绪不高,做什么都没精打采,心不在焉——然后就遭了“报应”。 一个不经意的回身,她腿就狠狠磕撞在了椅子上。 “……!” 连一声呜咽都没出来,女孩就蜷得跟只虾米似的,弓下腰去。 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地板上。 纯生理性泪水。 和别枝亲近的人都知道,她从小有个毛病——痛点低到令人发指。 同样是摔一跤,别的小孩哇两声,爬起来就能跑,小别枝能佝在那儿哭半天。哭累了,歇一会儿,然后看一眼伤口,再接着哭。 就连薄薄的纸张划一下,见了丝血,她都能疼得懵半天。 配套的毛病是身上非常容易留痕留伤,撞这一下,她腿上就能青紫到下个月去。 因此她从来不去按摩店这类地方,免得有路人报警,以为店里从事什么无麻醉器官摘取的非法活动。 等到让大脑都空白的那阵剧痛以可感知的速度缓缓褪去,别枝才轻抽着气,没表情地抹掉眼泪,扶着桌椅站起来。 好在痛过之后,大脑似乎都跟着清明了几分。她敷衍了份早午餐后,索性到电脑前把自己埋进了没完成的工作里。 按昨晚院内开会的要求,别枝在电脑前拟写起这学期的《学期工作计划》。 要求三千字,高考都没这么卷。 赶在太阳下班前,她终于敲下了最后一个回车键。 “哗啦。” 键盘底托被推进了书桌下,滑轮椅子带着如释重负的人向后,别枝抻着懒腰,从椅子里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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