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场一旁摆着长木桌,上面放着两只木臼和一只瓷碗,碗里的清水加了粉末明矾,里面浸泡着粉艳艳的海棠花。 许织夏和孟熙双手撑在桌面托着腮,看着坐对面的程奶奶把海棠花取出来,一片片摘下花瓣。 孟熙等得百无聊赖,不由问道:“奶奶,染坊怎么不进一台染色设备啊,把坯布放进机箱,就能自动出成品了。” “流水线能跟手工比吗?”程奶奶哼声,似乎对现代工艺很排斥:“机器冷冰冰的,哪有感情。” 许织夏望向晒场,一条条纯手工染布在云端下随风摇曳,好像掀起了半生的故事。 亲手染的布是独一无二的,机器生产和传统手工,一个是冷漠的商品,一个是温暖的时光物。 “但是奶奶,”许织夏也有困惑:“机器能提高效率。” 程奶奶用棉巾轻拭花瓣的水痕,陷入沉默。 “其实开发景区也是好事,有客流了,染坊说不准还能经营下去。”程奶奶自言自语般低声,干燥的花瓣均匀放进她们面前的两只木臼里。 那天,许织夏和孟熙亲手捣了海棠花染液,生叶染出的织布,夹到竹竿上晾晒,阳光下,是垂丝海棠的胭脂粉。 青石板一路走过,有院子用竹编簸箕铺晒着蚕茧,有院子悬晾着油纸伞,有作坊制扇,有一抹梅子青的青瓷,有茶馆里婉转出吴侬软语的评弹,有汉服馆,有武道馆,有千年老字号的中医药馆…… 小本生意,门庭冷落,但市井近处是烟火,有着独属于故里的生活气息。 1987照相馆前。 许织夏停下,仰起脸看向玻璃橱窗,一幅相框里是戴虎头帽捧红柿子的小女孩,那是幼年的她自己。 小时候不谙世事,只看得到天上的月亮,刹那间她后知后觉到,原来大人们抬头望月时,又都不得不去捡地上的六便士。 “熙熙,我们是大人了吗?”许织夏没来由问道。 孟熙嚼着染坊顺回来的桃酥,唇边都是酥屑,思考着说:“对于昨天的我们而言,今天的我们已经长大了,但对于明天的我们,今天的我们还小。” 许织夏被她正经得笑了。 孟熙作出一副不茍言笑的样子:“别笑,老班讲了,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辩证那堂政治课我有听的,我现在很哲学。” 许织夏戳戳她吃得鼓起的脸蛋:“好,孟熙小大人,请你辩证一下,棠里镇是商业化好,还是原生态好呢?” “我只知道爷爷和李伯伯吵得不可开交。”孟熙说。 “那你是哪边的?” “我是你这边的!” 许织夏眼睛一弯,扬起笑。 孟熙告诉她:“千寻集团的项目经理,今天在镇长家商议,我爷爷他们都过去了。” 许织夏好奇眨眼:“那是谁?” “景区公司的人,还是大美女呢。”孟熙握着许织夏的胳膊:“我们去看看!” 十分钟后,一把木梯子架上一面白墙。 陶思勉手肘压在青瓦上,人挂在墙头窃听。 “你能不能行?”孟熙扶着梯子腿,不耐烦问。 “别吵。”陶思勉忍气吞声:“你们两个,好事轮不着我,坏事乱轮我!” “你小声点。” 孟熙提醒又提醒:“别光顾着看美女经理。” 他破罐子破摔:“我看什么美女我看,我这么丑。” 许织夏悄声地笑。 陶思勉竖着耳朵卖力听院子里的声音:“你爷爷说……商业化了,人的匠心都要被熏成铜臭味!” “李伯伯说什么什么……固步自封!狭隘至极!呸!” 孟熙冷不丁喝止:“不准骂我爷爷!” “是李伯,李吴钩!”陶思勉喊冤:“我跳进去一块儿商量算了!” “……” 陶思勉又趴回青瓦上,但一直没声儿,在朝远处张望,孟熙一巴掌拍了下他的腿:“说话。” “你哥哥来了。”陶思勉语气郑重。 “我独生女。” “不是啊,我说今今。”陶思勉突然紧张兮兮地望下来:“你哥哥过来了!” 许织夏神情茫然,脸上挂着的笑慢慢消退。 “要完。”孟熙喃喃。 “别愣了,赶紧溜啊,”陶思勉攀着梯子横手下爬:“可不能被周玦哥发现咱们搞小动作。” 陶思勉一只鞋刚落地,就见孟熙和许织夏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他追她们:“梯子,梯子!” 许织夏被孟熙拽着飞奔在长巷里,巷子口一拐,径直迎上男人不慌不忙走来的身影。 幸亏孟熙反应及时,一个弹跳回来,放倒路边的方木桌,拉着她躲到后面。 “你哥怎么抄近路!”孟熙压着气音。 男人微沉的鞋底踏过青石板,声音逐渐清晰,两个女孩子抱在桌面后瑟瑟发抖。 许织夏一丝气都不敢往外呼。 外面的脚步声停止,透过桌沿缝隙,许织夏瞧见陶思勉扛着木梯出现,随后不知看到什么,倏地又扭头跑走了。 气氛一阵诡异的安静。 颅内有血液沸腾,许织夏心咯噔跳着。 “周楚今我数到二,给我出来。”男人慢条斯理地出声:“三。” 许织夏脑子一片空白,他话音落地,她条件发射瞬间挺身直起腰背。 他那双眼睛穿透性太强。 许织夏瞄他一眼:“哥哥你数错了……” 纪淮周没讲话,向前走去,许织夏老老实实在后面跟上他。 一路进到自家院子,纪淮周才回头,看住她:“今天镇政府几个领导都在,是你们能胡闹的么?” 他语气越是没情绪,越代表他不高兴,这回不是佯装的。 许织夏支吾:“对不起哥哥,我惹麻烦了。” 她错认得快,跟鹌鹑一般垂着脸,纪淮周要管教的话忽然就不太好出口了。 他指了下廊檐:“罚站。” 许织夏走过去,面着廊柱低下头,一句怨言都没有。 院子静静的,小橘窝到廊柱下陪她,站久了,双腿酸麻,许织夏身子伏过去,抱住廊柱靠着。 脸悄悄往屋里探了探,看不见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许织夏脸又丧着低回去,惆怅地想,哥哥只罚她站过那么两回,而且从没罚过这么长时间。 是不是她最近太不乖了…… 许织夏心里堵堵的,没有谁批评她,可她自己反思着反思着,鼻子就开始酸涩,内心非常后悔。 如今的生活于她而言弥足珍贵,长大的许织夏开朗爱笑,但内心深处依然有害怕犯错的因子。 或许也不是害怕犯错,而是害怕犯错了再没人喜欢。 但成长过程中难免不自觉犯些小错误。 又过了几分钟,门口有动静,许织夏抬头,看见他抱臂倚在门框,轻描淡写问话。 “中午想吃什么?” 许织夏自责和委屈的情绪蓦然相撞。 心情回到小时候应激咬伤他,他主动开口,说原谅她了的那个瞬间。 许织夏脸贴着廊柱,因声音有哭腔,一撒娇就显得可怜兮兮:“没关系,哥哥不用管我,我饿了自己会去捡垃圾吃的……” 纪淮周听笑,捉着胳膊拎她进屋:“还轮不到你捡。” 许织夏屁股刚压到餐椅上,门口就响起了几道久违的声音。 “我们今宝能有什么错。” “不都是你惯的。” 纪淮周睨过去的同时开口:“你们没惯?” 望见突然来临的两人,许织夏意外愣了两秒,眼里盛起笑意:“家宿哥,乔翊哥。” “今宝!”陈家宿还是那么爱穿花格衬衫,慵懒随性,三两步过去坐到她边上,手撑住脸:“好久没见啊,有没有想我?” 确实大半年没见了。 陈家宿不是在英国就是在港澳,而乔翊依照家里安排,长年在美国进修,为掌管家业做准备。 许织夏最怀念的,就是他们都在行舟念高中的那三年,在同一轨道上肆无忌惮。 但毕业季的那一声声前途无量的祝福里,他们也失去了自由。 许织夏点点头:“有的。” 陈家宿满怀期待问:“每天想多久?” “十小时以内。” 陈家宿讶异地看着乔翊把蛋糕放到餐桌,难以置信自己是最受宠的哥哥:“有没有骗我啊?” 乔翊不紧不慢把话说完:“一秒钟左右。” “……” 陈家宿找许织夏谴责:“看看他们北美留子的道德。” 许织夏笑起来,但因刚罚站过,她笑得有些收敛。 “二哥是不是凶你了?”陈家宿看出她的别扭,悄声哄道:“别理他,他就不会好好讲话。” 陆玺得知陈家宿和乔翊到了,在群里喧叫着今夜酒来,纪淮周握着手机,回了句吵死了,闻言睨过去。 “我聋的?” 陈家宿立马闭嘴投降,双手举过头顶。 许织夏在此刻难得相聚的轻松气氛里,回想到很多从前糊涂的快乐。 陈家宿和陆玺都是游戏人间的性子,思维跳跃不设限,高三毕业那个暑假,他们俩邀了几支乐队,包下附近海岛,高调组织了一场海上音乐会。 他们在沙滩上作战水枪,陆玺口出狂言,说要五打三十五。 五是他们四个加上当时刚过小学三年级的许织夏,三十五是班上余下所有同学。 陆玺自发授枪仪式,端起一把电动连发枪,向前一呈:“陈家宿少校!” 陈家宿最配合,立正挺腰:“到!” “歼灭敌军,不要伤及无辜!” 陈家宿食指并中指,点额一甩敬礼:“明白!” 陆玺继续颁枪,但纪淮周和乔翊都不搭理他,直接上手各自夺走一把,陆玺正不知面子该往哪儿搁,一低头,迎上了许织夏眼巴巴仰望而来的目光。 陆玺重新振作:“楚今崽崽!” 许织夏声音软糯糯:“到……” “出列!” 许织夏眯着笑眼,小小往前跳出一步。 陆玺扛起一把粉色加特林:“保护好自己,不要被无辜伤及!” 众人在沙滩上激情酣战,一片混乱。 许织夏踩着细软的沙子又跑又躲,被四个哥哥轮流掩护在身后。 那天为她挡枪最多的,是纪淮周,他几乎是放弃攻击,全程在当许织夏的肉盾。 海边日落,水天一线之上,酡红交融黛蓝的晚霞光,光下的海面闪着金粉,卷着白花花的浪潮。 舞台上的冷焰火喷出点点繁星,音乐鼓点躁动,乐队成员手指在乐器上灵活跳跃,身体也跟着摇滚,主唱激情的嗓音振奋全场。 天际一轮红日,粤语歌里唱着——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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