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织夏眼底的笑意,在瞧见蒋惊春因年迈微微抖颤的手时,一点点隐下去,被酸楚覆盖。 鼻腔涩涩的,许织夏埋头扒进一大口饭,肉汤拌过的米饭咸得黏糊。 阿婆年纪同样大了,味觉不如前,用盐的分量不自觉变重,有时候,她也经常忘记自己放过。 许织夏跟着眼睛也酸了,低着脸,一滴滚烫的眼泪掉进碗里。 “囡囡哭了?”蒋惊春一惊,又放下他的小酒。 蒋冬青坐下,忙抽过纸巾去擦她眼角的湿痕:“哎,是谁让我们囡囡委屈了?” 他们经常也像最初那样唤她。 许织夏嘴里鼓着米饭,含糊哽咽:“阿公阿婆,我想你们一辈子都能陪着我。” 蒋冬青的眼睛也不由地湿润了,揉着她头说,乖孩子,经常给阿公阿婆打电话,空了就过来,他们就在金陵。 蒋惊春眼神柔软地看着她:“囡囡啊,你知道什么是一辈子吗?” 许织夏回视,眼前蒙着一层湿雾。 “百床馆里有张古床,床头的木牌上刻着:‘爱你五十余年惠’。”蒋惊春说道。 许织夏鼻音讶异:“只有五十年?” “是啊。”蒋惊春笑笑:“人生七十古来稀,古人活到这岁数不容易,所以五十年,就是他们的一辈子啊。” 许织夏睫毛一敛又一敛,若有所思。 她想起很久以前,腊月的某一夜,河岸边放着幕布电影,放映机投出的光束像流动的银河,电影里说,差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雪落无声,青石小巷寂静。 她和哥哥牵着手,懵懂地问他—— “哥哥,什么是一辈子啊?” 那时候,他没有回答。 现在她知道了,原来一辈子是有长度的,一个人能陪你的所有时间,就是他的一辈子。 那她和哥哥的一辈子,会有多长? 阿公阿婆给她留了篮青梅和大闸蟹。 他们走后,书院变得冷冷清清,再不见小厨房的炊烟,开放堂屋下再不响起蒋惊春教她品人情明事理的声音。 天井的瓷缸里早也没有了小鲤鱼。 那段时日,许织夏感觉自己经历了密集的分别。 但当时的她不曾体会,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一场分别,能算得上真正的分别。 去蒂的青梅装进镂空竹篮,浸到清河里几下荡干净,拎回出来,水沥下去。 这时的青梅咬一口清凉脆爽,但甜中也有一丝酸涩。 摇橹船在河面稳稳地摇摆着。 许织夏趴在船舱的窗栏,下巴垫着手背,闭着眼,做着不愿醒来的黄粱梦。 那天下午,许织夏坐摇橹船,又坐公交车,一路到市中心高耸入云的商业大厦。 炎炎夏日热风烫人,骄阳将写字楼亮黑的玻璃墙照射得波光粼粼。 许织夏挤下蜂拥的公交车,顶着灼眼的阳光,跑进大厦。 室内冷气很足,一下子隔绝了外面稠乎乎的空气。 许织夏知道地址,但她是头一回过来,轻喘着气,在偌大的楼内迷路好久,才找着方向,乘坐电梯上到顶层。 顶层几千平的办公室高雅大气,落地玻璃采光透亮,前台背景墙的巨大展示屏上,亮着EB的商标。 Eternal Beat,永恒节拍。 许织夏想进去,但被拦在闸机外。 纪淮周可能是在忙,几通电话都无人接听。 值班的保安见她一直张望,过去询问:“小姑娘,找谁啊?” “我……”许织夏还是个没踏出校园的小女孩儿,没有过独自在繁华地与陌生人社交的经验。 她有些局促和恐惧,磕磕巴巴:“我找……周玦。” 保安上下打量她。 小姑娘穿着小白鞋,碎花连衣裙及膝,露出的胳膊和小腿白皙苗条,又不失少女的肉感。 抱着一只藤编竹篮,显然是来送东西的。 又一个被周总设迷倒的痴心女子。 就是今天这个也太小了。 保安摆摆手:“周总设不理会你们小姑娘闲事的,回去吧。” 许织夏犯嘀咕:“……我是他妹妹。” “你是他女儿也没用。” “……” 有过几回混进办公室偷窥周总设盛世美颜的情况,上头严令禁止不允许任何无关人员进入。 保安恪尽职守,如何都不肯放行,晾着她再不搭理。 许织夏只能赖着等他回电话,估计赖了有十几二十分钟,腿酸酸的,她把篮子放上闸机,胳膊搭到竹篮把手上,人打蔫地杵着。 眼巴巴往里望,瘪着嘴,难堪又委屈。 这时,远处转出两道交谈的身影。 男人身着古巴领深灰衬衫,领口垮着颗纽扣,一边摸出裤袋里的手机查看,一边肃容讲着话,显得疏离不驯。 他看了眼手机屏幕,而后几乎没有迟疑回拨,手机贴到耳边。 电话里女孩子雀跃一唤:“哥哥!” 纪淮周顿住,视线循声投过去,看到她人就在公司门口。 愣顷刻,他直接走上前打开闸机门。 “过来。” 手机里外的声音重合,许织夏下意识回首,四目相对,她低落的眸光顿时有了精神,跑到他面前,惊喜地冲着他笑。 纪淮周纳闷她的出现:“自己来的?” “嗯。”许织夏乖乖点头,把竹篮捧上去:“给你送青梅,还有阿婆蒸的大闸蟹。” 纪淮周挑起一缕笑痕,促狭:“我是不能活着回去了?” 他一连忙了好些天,许织夏不确定他今晚能不能回去,只是想过来看看他。 她眉眼温顺,带着几分认真:“我怕你没有好好吃饭。” 纪淮周静两秒,手掌压上去,揉她的脑袋。 他揉她头的时候总是不温柔,每回都揉得她脑袋摇晃。 “哥哥我有点想你……” 她突然闷闷一句,纪淮周声音也不由放轻:“怎么了?” 许织夏抬起惆怅的双眼:“阿公阿婆回金陵了。” 纪淮周怔片刻,意识过来。 这几天周清梧不在,孟熙和陶思勉也不在,书院又空了,一个能陪她的人都没有了。 保安从未见过他对女孩子如此通情达理,惊奇地问:“领导,这小姑娘真是您妹妹啊?” “是啊,”一直站在纪淮周旁边的罗允锦笑着回答:“是他小猫体质的妹妹。” 纪淮周提过许织夏抱怀里的竹篮,另一只手牵住她,带她去他的办公室。 “来吧,今晚陪哥哥上班。” 办公室落地窗外夜景光华璀璨,夜深了,纵横交错的高架桥上依旧车来车往,幢幢大厦灯火通明。 电脑屏幕上,错综复杂的设计图盯得人眼花缭乱。 纪淮周低沉一声喟叹,后背往办公椅里仰下去,拧着后颈看向沙发。 许织夏躺在那里沉沉睡过去了,那只搁在脸旁的手里还捏着颗咬过一口的青梅。 纪淮周倏地笑了,一身疲乏烟消云散。 吃东西也能睡着。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纪淮周结束今晚的工作,起身走过去,小姑娘睡得很香,他不是很忍心闹醒她,可她也不能在这里睡一夜。 他蹲到沙发边,捏了捏她柔软的脸蛋:“回家了,小尾巴。” 许织夏睁开眼,脑子还没清醒,人蓦地先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就把剩下的青梅塞进嘴里。 在他隐笑的目光下,她连连点头:“嗯……” 路程不算太近,回到棠里镇时已接近凌晨时分。 深夜的棠里镇,街巷寂静,一路都有仿古木灯笼在青石板上投下昏黄的光。 身处这条巷子间,许织夏忽然感觉他们回到了最久远的那一夜——鸦青色的天空下,漫天碎雪,身后是她没看完电影,她走在这条路上,跟他一起回家。 只要跟着亮光走,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院子门“嘎吱”一声推开。 小橘伸了个懒腰,伏到她脚边蹭了蹭。 纪淮周先她过去开灯,许织夏蹲下身,抱起小橘,院子的灯亮了,她习惯性看一眼花池。 罗德斯玫瑰的花冠都垂着头,奄奄一息的样子,土里凋落了很多干瘪的花瓣。 许织夏惊呼,困意瞬间散了,眼底弥漫着苦恼,望向走回来的人:“哥哥,花怎么都蔫巴巴的。” “是不是我又养坏了?” 养了十年,依然活不长久。 许织夏耷拉下眉眼,垂头丧气。 纪淮周目光落在花池,凝视了半分钟之久,静静开口:“它们也得睡觉。” 她扬起脸,他垂眼看过去。 “回屋睡,等到日出它们就醒了。” 许织夏将信将疑:“会吗?” “嗯,”情绪不显山不露水,他说:“天会亮的。” 许织夏仰望着他的眼,选择无条件相信他。 半夜睡得不太深,许织夏听见门外有很轻的动静,心里有疑惑,于是下床走出去。 楼道里暗暗的,但院子里的小灯泡亮了起来。 许织夏走到窗口,看到他拖过一张小木凳,坐到花池边,昏黄的光线下,他拿着把枝剪。 不在屋里休息,却趁她睡了,回到院子修剪那片一息尚存的罗德斯玫瑰的枝叶。 许织夏躲在窗户后面,悄悄呼吸着。 她的心里有罗德斯玫瑰正在盛开。 夜深人静,房间里,雕花木格窗半支着,夜风温柔,临河的水面银色细闪荧荧。 小台灯暖光宁静。 许织夏穿着绵软的睡裙,在书桌前写日记。 【我想要被爱, 我想要有人,永远爱我。】 他们的一辈子能有多长。 等她长大了,会有答案吗?
第22章 独语斜阑 他的房间南面临着河,东面临着街巷,视野远阔。 清晨七点暖金的阳光流淌进街巷间的青石板路,乌檐白墙,鸟雀啁啾,空气里游荡着丝缕早饭的烟火,棠里镇像是复上了一层柔光滤镜。 许织夏伏在窗门口,半个身子凑出去。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邻居叔伯唱腔故作深沉,在自家门口的巷子里,穿着老头衫和拖鞋,深情地托着媳妇的手,迈着拙劣的老年舞步。 过去几年,他又囤了些幸福膘,但十年如一日的是,他唱的依旧是罗大佑。 婶母一边骂着“都老夫老妻了也不害臊”,一边又被他逗得合不拢嘴,眼角层层皱纹,笑意却像洪水般涌出眼睛。 有人端着饭碗到门口看热闹,有人满口泡沫从楼上望下来,刷着牙笑。 许织夏观望着,眼睛也弯成月牙。 后来过去很多年,许织夏始终记得,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市井坊间发生过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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