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并没有停。 越过伞沿,许织夏望见了少年懒洋洋走远的背影。 他体型颀长,身上的英式校服来自港区一所国际中学,墨绿外套被他脱下甩到肩上,右手揣在裤袋里。 经过一盏路灯,他的身影被短暂照亮两秒,他耳廓戴着黑银兽面耳骨夹,一头蓬松层次的黑发不算短,耳上部分在脑后随性半扎住,下半的狼尾发弯至颈下,一点都没有学生的样子。 走在朦胧雨夜里,身上强烈的疏离感盖过了他的孤寂。 少年消失在街的尽头,他的黑伞躺在地上,挨着许织夏。 许织夏想起了妈妈的话。 她不明白怎样才叫心眼好,但她记得,妈妈离开前,也是这样给她留了一把伞。 许织夏眨着湿漉的睫毛,鼻尖已经冻红,她伸出僵冷的小手,够到伞柄,小心抱起来。 大伞很沉,压住许织夏只有一米左右的小身子,许织夏走进雨中,被雨水砸得歪歪扭扭。 她朝着少年去的方向走,一直走,可是哪里都没有他的身影。 许织夏停在一栋大厦前,里面挥发出一股很奇怪的混合气味,类似臭鸡蛋腐败的霉味,甚至还有辛辣的体味,危险的异域感浓烈。 雨下得越大,四周越冷清,没有人她反而没那么怕,于是她进了大厦旁的地铁口,挨着自动扶梯背后的墙角蜷坐下来。 许织夏把自己藏在黑伞后面,饿着肚子昏睡过去。 这里比外面暖和,但湿着头发和裙子伏在地面避免不了着凉,期间许织夏不时冒出冷汗,很不踏实。 她听着雨声醒醒睡睡,后来雨声没了,再后来雨伞边缘微微涌进亮光,地铁站人流逐渐多起来,从冷清回到快节奏的喧嚣。 天亮了。 许织夏瑟缩在那里像是躲在了世界的背面,一整日了都没人发现她。这个小犄角太不起眼,哪怕有人经过,也只以为是谁在那儿晾了把伞。 她浑身忽冷忽烫,数不清是第几次在噩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再睁眼,外面暗沉沉的。 天又黑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妹妹仔?”雨伞被试探地拨开,眼前出现一张陌生老婆婆的脸,她用粤语,语重心长地对许织夏说:“这里旧时是美军的红灯区,如今死鬼佬好多,都是拐子佬,不要一个人过来啊妹妹仔!” 那张脸苍老,眉凸眼凹,鹰钩鼻,粗哑的嗓子像卡着一口痰,神似童话书里的老巫婆。 惊慌的表情爬上许织夏稚嫩的脸蛋,许织夏不懂她意思,只是害怕。声音阻在喉咙里出不来,她东倒西歪攀墙爬起,拖着伞和自己发软的身体,小碎步逃掉。 一跑出地铁口,就撞上了大厦外聚满的黑影。 许织夏愣愣顺着影子往上看。 昨夜的无人之地,此刻处处人头,里面都是商贩,门口晃悠着不少贼眉鼠眼的成年男性,清一色中东和南亚边境的贫民面孔,包头巾的,留满络腮胡的,皮肤脏黑,人高马大,空气里也多了那股难闻的气味。 这栋旧楼阴森压抑,宛如三教九流的杂窝。 怪异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盯过来,有几个印度阿三交换眼神,不显眼地靠近三两步,似乎是在伺机而动。 许织夏头皮发麻,一个劲哆嗦,无助到哭不出。 就在那时,有个松弛的身影双手插兜,从许织夏和那帮洋鬼子中间,视若无睹地经过。 他狼尾发半扎,耳骨夹纹理格外特别。 许织夏一眼就认出了他。 伞骨在地面拖出尖锐划响,许织夏跌跌撞撞追上去,胳膊抬过头顶,攥住了他衣角。 少年顿足,不紧不慢扭过脖颈。 那时不太晴朗,雨后的天惨淡,阴霾当空,青灰色浓云蔽日,却又猝不及防裂开了一道缝。 他回头的那个瞬间,身后天光破云。 忽然而至的阳光加深了他面部的线条和阴影,他骨骼立体周正的轮廓因此有了更强的冲击力。 许织夏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他睫毛半压着那双深邃的眼,眼瞳不是很黑,隐约有些蓝调,像浸着冰凉的海水,孤傲冷硬。可他又唇红齿白,容貌俊美相。 总之那是一张漂亮到不真实的脸。 那个年纪的许织夏,美丑意识尚未完全觉醒,但当时与少年相视的那一刹那,很多很多年以后,许织夏依然刻骨铭心,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感受惊艳。 只不过,少年似乎并不怎么善良。 他懒怠地耷着眼,深邃眼底像覆了层寒霜,他用这样的眼神睨着许织夏,许织夏就觉得自己被一条野狼盯着了,他随时可能发疯,把招惹自己的小废物撕咬得血肉模糊。 但只有他会说她能听懂的国语,相比身后的诡异人群,他对许织夏而言,已有了不可替代的安全感。 何况许织夏一根筋地记着妈妈的话。 许织夏仰着巴掌大的脸,鹿眼扑闪,有些生怯,却又直愣愣望着他的眼睛。 那几个印度人端详少年两眼,用难听的印度口音英语说,这孩子我们认识。 少年垂眼瞧了下许织夏拖着的伞,谁也没给眼神,事不关己回身走了,但许织夏紧紧捏着他的衣角没松手。 他没同意也没拒绝。 许织夏跟着他走出几步,突然被扯住胳膊,少年也间接被扯得止步。 依旧是那几个赖歹相的印度人。 他们拉住许织夏,一人附和一句,教育她别再闹脾气离家出走,快跟他们回去。 许织夏叫不出声,吓得紧闭双眼,死死拽住少年,但凭她的力气根本挣扎不了。 少年背立着,没立刻出手相助,也没甩开她。 直到校服衣角从许织夏指间脱落的那一刹那,少年被谁的肩膀顶得身形一歪,他才转过身,阴着脸,扣住一人后颈,一脚踹进了对方膝窝。 不知他是不忍心许织夏的绝望,还是单纯因自己被撞不爽,总之动手了,这一架就在所难免。 另外几个印度人反应过来,马上抡起常备的棍子,一拥而上。 棍子挥下来,五岁的许织夏脑子空白,只会怔在原地惊恐了,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拎起她,一把甩到了后边去。 临头那一棍砸在了少年的手掌骨上。 一度混乱。 有个不要命的趁乱挥来一拳,少年的脸蓦地歪向一边,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贴身肉搏的场面就在此刻按下暂停键。 他舔了下嘴角,不怒反而笑了。 舌尖的血腥味似乎把他体内的疯子释放出来了,他唇锋的笑痕勾出点快感,慢慢悠悠掀起眼皮,盯着这几头猎物,兴奋在无趣的日子里逮到了宣泄的对象。 包围他的印度人从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了找死两个字,不禁犯憷,他们警惕又畏缩地盯着他,举着棍子虚张声势地佯装进攻状态。 少年慢条斯理剥下校服外套和衬衫甩在地上,身上的纯黑背心收着胸腹肌理,两条手臂线条利落又结实。 这帮印度人一看就知道并没有真正搏击的实力,而少年明显学过格斗,他稳稳接住棍子,防御的同时也没再收着劲,接下去的每一下都狠狠打中他们的命门,眼都不眨。 洋鬼子都翻滚在地上喘粗气痛吟的时候,他只是呼吸变重,看上去头发乱了些。 许织夏没见过真的斗殴,因为年少无知,所以她没路人显得那么惊慌,见少年面不改色走人,她没傻愣着,忙不叠跟上去。 他腿长,一步抵她好几步,许织夏怕被落下,在后头摇摇晃晃小跑着。 经过昨夜那间“芳华冰室”时,那片危险地带已经远离。 少年突然回身,许织夏险些撞上他,赶紧退开小半步,再望向他,畏怯又茫然。 “还跟住我,不怕死啊?” 他的气息平复了,语气凉丝丝的,又变得阴晴不定,一身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劲。尽管没有因为她是小朋友而温柔一点,但并不凶。 而且他讲的是粤语,许织夏压根不知道他是在警告。 许织夏眼睛一眨一眨,呆萌地巴望了他片刻,非但没有后躲,甚至还小心翼翼伸出手,圆润的指尖捏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哥哥……” 少年神情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 小朋友声音软,吐字黏糊,但他能听出是内地的口音。 许织夏黑亮又稚气的眼睛闪了下水光,脸蛋和裙子都脏兮兮,比得上路边的流浪猫,一副可怜相。 望了他酝酿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发出声。 她带着鼻音,像是很久没有开过口了,口齿有些生涩,加上对他的一点心畏,话说得怯生生。 “我能不能,跟你回家……”
第05章 故人不在 纪淮周怔了两秒,奇怪地看着跟前的小孩儿,当时的情境下,他很难不把她当成街头诡计多端的骗局的一环。 他嗤笑一声,目光居高临下,换成她能听懂的普通话,对着个小孩子也没收收脾气。 “哪儿来的小骗子?” 纪淮周眼里只有两类人。 别人,和他自己。 人为鱼肉他便为刀俎,人为兔他便为狼,心软和仁慈在他的书录里,是阅后即焚的一页。 所以即便有个小女孩儿大眼睛小圆脸,闷闷地用委屈的眼神传达自己不是小骗子,他也无动于衷。 纪淮周转身,许织夏拖着他的手也要跟他走。 他不得劲,停下来,垂着眼端详她:“跟谁学的赖皮劲儿?” 许织夏还握着他手指没放,满眼都是小朋友的清澈呆萌,好像赖定他了。 纪淮周要笑不笑地戏谑道:“哥哥看起来太好说话了是吧?” 许织夏眨巴着眼睛注视着他。 他刚打过一场狠架,手掌骨渗着血珠,脸部也有几处淤青和血痕,没表情时很阴暗,一笑就乖张又顽劣。 许织夏看到他破相的惨烈,自身的强大,以及他眼里的流离。 但她没有很怕。 她可能还想点个头。 纪淮周不给她机会,准备把这只纠缠的小东西拎一边去,她的肚子先咕噜噜叫了两声。 看样子她还想再骗吃骗喝。 他轻啧,可能是一心想甩掉她,僵持两三秒后,他没再说话,慢悠悠直起身走开,掌住玻璃门,进了那间“芳华冰室”。 许织夏又一个人被丢在原地了。 她望望四周,无处可去,也不敢再乱走,就着门口的石墩坐下。 冰室店面不算大,老式马赛克地砖,墨绿皮座椅和门窗格,以及两面不规则的港片海报墙。 食客黑压压,但许织夏一眼寻见了少年的身影,他手抄兜倚在前台,个子高,人群里最惹眼。 店里十分闹哄,相比之下,街巷更冷清了。 许织夏脑袋晕沉,肚子空得人乏力,她畏畏缩缩地抱住自己,和昨晚一样,闻着热腾腾的食物香气,四顾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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