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嗓音干涩,混杂着一种沉沦在深壑里的浑浊和粗重,气息有几分事后的力竭。 可能他正仰躺在床上,也阖着眼睛,当年的保证,一字不差地重复给她听。 “哥哥永远不会丢下你。” 许织夏深深弯起了唇。 面目全非的这一生,他是独一定数。 那年棠里镇染坊的晒场,高高的竹竿架上,一条条纯手工染布如在云端,摇曳风中。 她捏着小杵棒,一下一下捣着木臼里垂丝海棠的花瓣。 胭脂粉色的织布晾上竹竿,晒场掀起的半生故事里,也有了她的一段。 四年后的这个夜晚,桌面摆着量尺,布胶,针线之类的工具。 许织夏用这块织布,做了三个小时,手工缝制了张布艺书皮,套入内芯本。 夜色慢慢流过,台灯下多了件温暖的时光物。 她握着笔,在本子的扉页,用漂亮的行楷,认认真真写下那几句属于他们的小诗。 【淮水悠悠,智周万物。 楚楚知微,今可休思,】 当晚宿舍九层的一间卧室,台灯的暗光一直亮到午夜,而中环会所顶层套房的灯却是整宿不曾亮过。 纪淮周靠在床头,浴袍颓然垮着。 主卧无形中爬满禁忌的手,密密麻麻,把空气撕扯得扭曲,手心留过的恶浊似乎怎么都冲不散,污秽的气味留下了他无耻的罪证,和这个夜晚所有的混乱不堪,都隐匿在黑暗里。 那股子燥郁闷得他喘不上气。 她在电话里叫哥哥,她的每一声哥哥都让他厌恶自己,他最厌恶的,是他一边隐忍着心底的丑陋,一边在她纯洁的声音里口干舌燥,克制不住想着她解渴。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刚刚玷污过她,不知道那几段秘而不宣的安静里,她哥哥的心思有多下流。 不知道他们之间那面绝对安全的墙已经崩塌,她再靠过来,只会跌入一个伪君子阴暗的禁室。 他慢慢睁开眼,阴沉的底色暴露在昏暗里,欲望带着瘾,催着他重新拿起指间的手机。 光映在他脸,暗味的眼神,显得他那一刻像个完美犯罪的败类。 屏幕点开的相册里都是她的照片。 从五岁到十八岁。 她小小的脸蛋沉在他掌心,睡得很香,两颊还鼓着没咽下去的肉包子。 院子里她握着遥控手柄,仰着脸去看那架他送的藕粉色涂装模型直飞机在天上飞。 罗德斯玫瑰第一次盛开,她抱着小橘在花池前眯着眼笑。 被隔壁郑叔家的几只大白鹅,在巷子里追着跑,哭喊着哥哥逃向他。 吃着西瓜罚站,还要瘪嘴委屈。 …… 他们也有很多一起的照片,比如那年腊月在书院天井,他靠坐在藤木摇椅里,拎着一壶冬酿酒,她戴着虎头帽,双手托着一只红柿子,捧到他面前,献宝的样子把他也惹笑了。 …… 初中到高中,一身校服背着书包,有时他给她扎马尾,有时编她最喜欢的鱼骨辫。 参加过省市无数场古典舞比赛,她总能抱着奖杯站上舞台。 …… 他溺在唇边笑意,在照片里她一天天长大,眉眼间逐渐有了少女模样的同时,一点点变了意味。 眼底那片静谧的深海,也隐现挣扎,割裂出了海浪潮涌的痕迹。 少女时期的她,皮肤雪白,双眼灵动,露在短裤小吊带外的胳膊和腿,是有肉感的纤细。 金灿灿的阳光洒下,她站在院子里,歪着脑袋,擦着湿漉漉的长头发,浑然不知腰际停了只小蝴蝶。 他笑着拿出手机,想拍给她看,她在那个瞬间似有预感地,忽而回了眸。 镜头里的她,直直地和他对视上了。 那双眼睛清澈,一尘不染,将他肮脏的心思暴露无遗。 屏幕倏地熄灭,他仰颈闭上眼。 小女孩年幼无知,在青春期难以界定自己的情感,混淆了对他的情意,情有可原。 可他作为一个在遇见她之前就已经心智成熟的男人,反而没约束住自己的道德,才是真正的不可原谅。 她是糊涂的,会走向清醒。 而他始终都是清醒的,却在往背德的深渊堕落。 纪淮周胸腔里的窒息感强烈,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对自己养大的妹妹有性欲。 是罪么? 这个问题埋葬在了深夜里,黎明之际,有光照进来,他依然还是她表面不含一丝杂念的哥哥。 许织夏回旧金山的航班在周日晚八点左右。 但世间的一切都在瞬息万变,总是不如人愿。 再过几天,就是纪淮周按家族规定,接管纪氏总部的日子,但他近月过于张狂,在港区流连忘返,于是纪世远派钟遒和几个心腹亲自前去,美其名曰请他回英国。 四年的监视,非但是管制他与那个小姑娘再见,也是在逼他就范,只要答应联姻,他就能自由。 他们到港区请他的那天,正好是周日。 如此眼皮子底下,想要悄无声息离开一趟,不如平时容易。 为他能脱身,陈家宿想了出调虎离山,雇了名演员,设计仇杀的戏码,制造混乱,以便引开保镖。 毕竟暗杀这种事情,在这种明争暗斗的庞大家族里,实在不足为奇。 何况接他回英国的私人飞机就在机场。 过去见到妹妹,只需要那么几分钟的时间。 夜晚七点多,一台钻黑色古思特轿车从中环会所,开至港区国际机场。 保镖拉开车门,陈家宿跟着纪淮周迈下车。 夜色如同当年在杭市机场错过的那晚,无星无月,路灯光影暗淡。 纪淮周沉着眉眼,一步步走向航站楼。 “哥哥,你能来送我吗?” “你保证你会来。” 他后面跟着钟遒和几个簇拥的保镖,陈家宿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有意无意隔开他们的距离。 “哥哥保证,”纪淮周想着那晚,他在电话里的话:“多晚哥哥都会来。” 航站楼的玻璃感应门敞开。 迎面出现一人,全身都是黑的,戴着口罩,黑色帽檐压住了上半张脸。 这时,裤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无疑这是一通他不得不接的电话,他掏出手机,垂眸瞧了眼,屏幕上果然显示着小姑娘的来电。 余光不经意掠见一道匕刃的暗光。 纪淮周瞳孔忽缩,敏锐抬眼。 电光石火间,黑衣男子猛地扑向他,朝他腹部狠狠捅下去。 纪淮周闷哼弓下腰,额际青筋一跳。 他清楚感知到了尖刀真实刺穿皮肉的剧痛。 耳底一阵嗡鸣,保镖迅速追捕而去的混乱的声音里,有陈家宿一声惊愕的“二哥”。 掉落在地的手机还在振动着。 纪淮周低下头,手捂到腹部,摸到一手湿热。 “小姑娘,再不过安检,小心停止登机哦。”或许是她等在安检口外太久,安检员善意提醒了她一句。 许织夏回头,礼貌道了声谢。 电话无人接听,虽然芙妮他们帮她办理了行李托运,但再过十分钟,她也必须得过安检了。 许织夏放下手机,玻璃门冰凉,她凝着眉望出去,想起当年在油麻地警署,她也是这样,趴在门上,想着他望眼欲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许织夏的心跳就像屋檐滴滴答答落下的雨水,煎熬和忐忑不休不止。 走出航站楼,天地间夜色沉寂。 许织夏失落地垂下眼。 就在动了放弃念头的那一秒,一只宽大的掌心落到了她的头顶。 许织夏屏住呼吸,顿然昂首回眸。 路灯朦胧的暗光下,男人轮廓分明的脸映入视野。 许织夏暗淡的眸子一下子亮起了眼神光,笑容蔓延到了整个面部:“哥哥!” 纪淮周摸了摸她的发:“对不起,哥哥又来晚了。” 许织夏飞快摇摇头:“没错过。” 纪淮周翘了下唇。 相比平常健康的浅红,当时他的双唇不是很有血色,港区那么闷热的天气,他居然反常地搭了件黑外套。 许织夏眼底浮起茫然的担忧:“哥哥看起来不是很有精神,是不舒服吗?” “没有。”他不假思索,平静的语气不露出一丝破绽:“只是累了,哥哥从英国过来,刚下飞机。” 许织夏一知半解地点了下头,时间紧迫,也容不得她置疑,她忙不叠脱下肩上的书包,取出她做的那本布艺日记本,递到他面前。 “哥哥,这个给你。”她抬着笑意浓郁的脸:“书套的织布,是以前在染坊,我自己染的。” 纪淮周接到手里,拇指指腹摩挲了下,敛着眼睫,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压抑紊乱的气息。 过片刻,他声息沉稳问:“下个月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许织夏眉眼弯弯:“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他黑蓝眼瞳里噙着明显的笑,凝视着她的眼睛,后半句别有深意地压低了嗓音。 “哥哥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许织夏睫毛眨一下,又眨一下,不由在他深邃而微妙的眸光里,放慢了呼吸。 如果四年前他对她讲这句话,她一定会问—— 哥哥,包括情爱吗? 而现在的许织夏,只是笑着回答:“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只是瞧着她,放心不下的情绪便止不住泛滥而出,纪淮周斟酌措辞:“需要哥哥陪……” “我没问题的。” 许织夏回视他的目光,莞尔:“这次哥哥来送我了,所以去美国,我一点都不害怕。” 纪淮周笑而不语,揉揉她脑袋上毛茸茸的头发。 “我得走了,哥哥也回去吧。”许织夏拽上背包的肩带:“我可以自己走。” 纪淮周含着笑:“好,哥哥看你进去。” “哥哥再见。”许织夏抬起胳膊,向他挥了挥手,转身尽快去向安检口。 纪淮周望着她背影远去。 四周沉浸在一片孤寂和清寡里,他眼皮的重量在慢慢往下沉。 就在他感觉自己要坠入黑暗的刹那,他向前的视线里,走远的小姑娘突然回了头。 航站楼闭合不久的玻璃感应门,向两边重新敞开。 那个身段窈窕的身影去而复返,跑出明亮的大厅,笔直地奔向他。 纪淮周怔住。 错觉回到曾几何时的画面,小女孩儿推开院门,小小的身子随着夕阳的光涌进来,奔向他。 笑盈盈说,回来陪他。 她一头栽进他怀里的瞬间,纪淮周下意识张开胳膊,在腹部牵出的剧烈疼痛之下,依旧稳稳接住了她。 “哥哥,我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纪淮周额鬓泛出薄薄一层汗,听见她的话,他张了张唇,又怕声线的颤抖被她察觉异样,没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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