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唯独她没有为检举付出代价,被其他人忌惮,被曾经的战友记恨,她成了众矢之的。 林郁斐有些失魂落魄,坐回她冰凉的座位,一滴眼泪砸下来。 自从新领导上任,林郁斐再没接到新的工作任务,一道无形隔阂横在她与其他人之间,她只能孤零零坐着,脊背微微佝偻,埋进她自己的阴影里。 团结一致的孤立,让她如坠冰窟,生冷发寒。 “斐斐,你不舒服吗?”有人轻声唤她。 事发至今,仍对她温柔以待的同事寥寥可数,林郁斐欣喜地抬起头,果然看见徐屹的脸。 他侧对整排玻璃幕墙,午间阳光照亮他一半的脸,笑意柔和望着她。 “听说你上午请病假,是怎么了?” 终于有人对她表示关切。 林郁斐找回自己的声音,“没什么事,有些偏头痛,开了点药。” 身上沉重的寒意逐渐消退,在他担忧的目光下,再听见孩童欢闹声,奇异地悦耳动听。 “那就好。”徐屹肉眼可见松口气,抬起手看表,问她,“要去吃午饭吗?食堂现在应该人很少。” 林郁斐点点头便站起来,主动跟着他,以证明她还不算孤军作战。 自助餐厅尚未到正式饭点,林郁斐和徐屹走进来,她是无事可做打发时间,徐屹是自由无拘领导管不着,餐间谈话成了林郁斐的诉苦大会。 她用叉子卷肉酱意面,一圈圈缠紧送入口中,食欲和倾诉欲一齐开闸。 “其实检举信上有我,赵把我的名字去了,现在我里外不是人。”林郁斐终于向这位纪监部门的中流砥柱坦白,她不怕接下来的风雨。 徐屹面色微顿,很快扯出无所谓的笑,宽慰她,“你怕什么,这说明赵要保你,他们很快就没资格孤立你了。” 林郁斐咀嚼的动作一哽,眼中略有迟疑,“我参与了这件事,又溜掉了,你不打算管管吗?”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徐屹失笑,似乎觉得她太天真,语气沾上教导,“这件事你不要再告诉任何人,越多人知道,对你未来升迁越不利。” 说这话时,徐屹声音压低,像掩藏一桩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如同在说,是你欠缺考虑,是你一腔孤勇而愚蠢过头,麻烦高高在上的赵耘婷为你收拾烂摊子。 这一刻她想明白,她受尽好处的真正原因,是借她父母的光芒,赵耘婷需要这种光芒,做企业宣传的门面。 林郁斐手一松,不锈钢制的叉子跌落盘中,无力感排山倒海,温和仿佛正从他脸上流失,尽管他没有那种古怪的目光。 被孤立的难受是否不值一提?林郁斐忐忑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向他倾诉,她想问究竟她有没有做错。 “赵应该很看重你,听说她给你介绍了一次相亲?”徐屹的话头转了,他不再关心林郁斐耿耿于怀的事情。 “相亲那个是……” “看起来你没看上那个男人。”徐屹感到庆幸,双手交握,郑重而诚恳向她发出邀请,“明天是周五,能和我一起吃顿晚饭吗?” 林郁斐被突如其来的邀约一震,手伸进背包想找纸巾,胳膊鼓鼓囊囊里来回,不慎碰到一方丝绒首饰盒。 外面是暗红色,内里是水粉色,装着她的结婚钻戒。 子虚乌有的婚姻忠诚,让她瞬间变得心虚,不敢发出声音,只轻轻点头接受他的邀请。 下班时她没有逗留,在一堆忙碌的身影里无所事事,比为工作焦头烂额更难捱。林郁斐演不出岁月静好,打完卡灰溜溜地离开。 院门口停着一辆小轿车,莫诚站在车外等待,看见林郁斐出来便快步上前,“太太——” 林郁斐慌忙遏止他,眼睛瞪得快掉出来,一张脸飞速红透。 “林小姐……抱歉。”莫诚竟然被吓得后退一步,留下礼貌的距离,“孟总让我接您下班。” 林郁斐心不在焉听着,躲避洪水猛兽般钻进车内,声音嗡嗡的,“谢谢,但是我自己有车,以后不用麻烦你了。” “不行。”莫诚干脆拒绝,坐上驾驶座盯着前方,全然没有商量余地,“孟总说了,要当心孟平乐,尤其是今天。” “今天怎么了?”林郁斐不明就里。 汽车缓缓出发,途径减速带轻微颠簸,莫诚的声音随之抖动。 “今天是孟老追悼会。” 车后座有一瞬沉默,林郁斐发出惊讶的低呼。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变得焦急,语速快了些,“那赶紧送我过去吧。” 日落时分下车,孟时景微微眯了眼,余晖散尽把光束在一起,穿破云层刺入眼膜。 这是一天最暗也最亮的时刻,追悼会所设的佛堂传来诵经声,雾气弥漫般在他耳畔飘来荡去。 莫诚上前关门,向他汇报最新情况,“林……” 话到嘴边赶忙改口,两位新婚夫妇对称谓有自己的见解,莫诚舌头打结,差点两头得罪。 “太太她已经到了一会儿,在家属厅坐着。” 浓郁夕阳下,孟时景顿住身子,有些愕然问他,“怎么把她送这儿来了?” 原意是送她回家,以防孟平乐知道她已经领证后,情绪失控做出难以预判的报复。 今夜的场面她必然招架不住,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孟时景不自觉步伐快了,里面风平浪静,他浑然不觉自己多么紧张,几乎慢步跑着往里去,来不及同宾客打招呼。 灵堂设在一座庙宇,供奉一尊他不认识的神像,木雕身子涂满彩漆,在香火中怜悯垂眸。罗俪岚执意请僧侣超度,希望孟巍能去好地方,在孟时景看来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孟时景如风掠过,惊动香火袅娜往上的轨迹,他没有跪拜的信仰,也不祈求忏悔洗清生平罪孽。 追悼仪式还未正式开始,家属留在偏殿小庙折祭祀纸,四扇对开镂空木门,糊了米白色纱布,人影在其中晃动。 林郁斐的侧脸轮廓清晰,被烛光和白炽灯一起映在木门上,连她轻颤的睫毛,也在门上栩栩如生翻飞。 属于她的声音比光更快,透过阻隔视线的门板,淌入他耳中。 “这个戒指?这是婚戒。”她轻声细语,泄露几分害怕。 孟时景推门而入,目光落在她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他挑选的粉钻婚戒,她光明正大戴着。 吱呀声里,林郁斐回头看他,像老电影里的慢动作。 她立刻从蒲团上起身,大概被罗俪岚夸张的表情吓到,挽住孟时景的胳膊,狐假虎威的架势,“这是我的丈夫,我们今天上午领了证。” “你说他是谁?”罗俪岚惊慌失措的声音,在不算宽阔的家属厅里震动。 “我的丈夫。”林郁斐重复,抓着他手臂的手却悄悄收紧。 沉寂中蔓延着尴尬,孟时景禁不住轻笑出声。 罗俪岚憎恨地看着孟时景,读出他脸上嘲弄,一鼎手掌大的黄铜香炉,被罗俪岚泄愤抛起,朝孟时景的方向砸去。 这鼎黄铜漏着香灰,抛物线不按罗俪岚规划,在空中偏移往林郁斐脸上去。 孟时景直截了当伸手,截断黄铜坠落的曲线,像颗腐烂的果子砸落林郁斐脚边。 “我当你多虔诚呢。”孟时景轻声嘲讽,敷衍地掸衣角灰尘,“你这么一扔,孟巍还能去好地方吗?” “孟时景!”罗俪岚这一声险些破音。 林郁斐往后踉跄一步,被孟时景护住后腰。 “小点声,外面那么多人,你想让孟平乐有个发疯的母亲吗?”孟时景状似好意提醒,目光落在沉默的孟平乐身上。 人生至今一帆风顺的孟平乐,在父亲去世后遭遇坎坷,如今被告知失去遗产继承权,噩耗太过沉重,颓丧得连脾气也没有,坐在蒲团上发呆。 看来是他高估了孟平乐的心理承受能力。 今夜大概无戏可唱,孟时景带着林郁斐往外,趁他们消化噩耗,先把她送出是非之地。 他们从寺庙偏门走出,人烟稀少的阔叶林间,鹅卵石铺出蜿蜒小径,沿着光照方向去,会抵达一片小广场。 林郁斐不说话,循着一颗颗石头往前,乌发随意束成低马尾,文静伏在她单薄的背上。 “被他们吓到了?”孟时景问。 “嗯?”林郁斐明显走神,几秒后才说,“不是。” “心情不好?”孟时景忽然低头看她,语气带笑,“你看起来,比我这个死了亲爹的更难过。” 林郁斐停住,在他眼前欲言又止。 “说说看。”孟时景十分有耐心,“你刚才替我和他们摊牌,算是帮了我一个忙。作为交换,我也可以帮你一次。” “我这件事,别人帮不了。”林郁斐声音沮丧。 她把头埋着,像受委屈的小孩,闷不吭声往前走,低马尾滑到身前,露出一块白皙的后颈。 百余米长的道路即将走到尽头,孟时景忽然拉住她的手臂,并不算强硬的力道,林郁斐再次停住脚步。 “你可以放心把秘密存在我这里。”他收起笑容,难得正色望着她,“因为你也有我的秘密,不是吗?” 阔叶林枝桠严密交织,把路灯剪成零碎缝隙,落在他们四目相接之间。 林郁斐原本想跟徐屹说的,她在前往追悼会的途中,发现同组同事发布一则动态,晒出营销平台热度破亿的海报,以及为了庆功定制的手绘糖果。 原来就是今天上午,她被剔除在外的那场会议,是他们的庆功宴和表彰大会。 她心情沮丧走进家属厅,记着她是孟时景的合法妻子,因此自然地为孟巍上香,没留意孟平乐喜出望外的眼神。 等她后知后觉回过神,发现一盏热茶递到她眼前。淡青色釉质盛着澄澈茶水,映出她茫然的眼睛。 那是孟平乐的手,记忆认出这双作恶的手,连带反应想起那晚被强行灌下的药。林郁斐怛然失色往后退,忘了她双膝跪地,身下是柔软的蒲团。 罗俪岚扶住她将倒未倒的身体,像扶一株还未扎根的新树苗,林郁斐意识到他们之间巨大的误会,被这对母子团团困住。 背包里的钻戒成为救命稻草,她慌忙翻找出来套在手上,证明她从情感到法律都有所属。 农发投对她而言是个不断收缩的气球,竭力将她从集体中挤出去。 这里对她而言是途径的流沙,她绝非有意留下,但他们强行希望她融入。 一个烂摊子接着一个烂摊子,情绪在体内回环,找不到倾泻出口。 现在解决了孟平乐这个烂摊子,还剩农发投,盘亘在她心上,她无处可说。 赵耘婷保她,却不是她的战友。徐屹宣称也会保她,但这件事在他口中已经过去,她不适合像祥林嫂重复提起。 林郁斐不想要什么结果。她知道人们的态度像根竹条,权力是块巨石往下压,表面上竹条服软弯曲,实际上静待时机反弹绷直,抽打施压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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