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者不开口,孟时景更无法开口,他又开始沉默地饮茶。好像每一次与徐厅长对坐着,都要先经历一番沉默的饮茶。 “茶还可以?”徐厅长问。 他正洗一泡新茶,茶汤淋在蟾蜍茶宠上,孟时景看见石头蟾蜍从深褐色变成清亮的彩色。 “茶很好。”孟时景淡声答。 徐厅长便说:“嗯,等会儿带一盒回去,给你妻子也尝尝。” 孟时景的手顿了顿,缓缓放下茶杯,欲言又止。 “怎么?”徐厅长漫不经心抬头看他,“她不喜欢喝茶?” “不是她的问题。”孟时景刚咽下一口茶水,但声音干涩。 “那你说说,是谁的问题?”对面轻声笑了。 孟时景默默良久。 “我会解决的。”他抬头,与面前的上位者对视。 “你预备怎么解决?” “我知道时至今日,过去的故事,已经成为负担和定时炸弹。”孟时景深吸口气,像要把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拔出来,“我会让这些黑历史,成为您最新的政绩。” 来的路上,孟时景已经想好,将他手中的灰色产业,作为维稳的政绩,献给徐厅长。这些政绩里,当然包括孟平乐继承的那部分,也包括从前在他手下,后来转而跟随孟平乐的人。 他知道这样很残忍,是断尾求生的行径。他也知道人性不可靠,奉献断尾后,若徐厅长反悔,想要彻底将他封口,他将没有任何可抗衡的手段。 孟时景落下决定人生的一枚棋,而棋的落点,在昨夜已经想好。 当他看见林郁斐酣睡于他怀里,孟时景想用所有赌一次平和的人生。 “你的条件是什么?”徐厅长问他。 孟时景有一瞬失神,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坐在简朴的宿舍房里,三七分往后梳的背头,已经两鬓银霜。政客会刻意染黑发,也会刻意露出白发,徐厅长习惯让自己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这样一张迟暮的脸,让孟时景想到他的父亲、他的祖父,生命里最后的亲人离开他时,也才刚刚长出白发。 他年少时第一次与徐厅长面对面,提出的条件是金钱,他认为世界上唯一可靠的,只有金钱。 “我希望她不会受影响,无论她以后想做什么。”孟时景更换了他一贯的条件。 徐厅长微微怔住,眯了眯眼,似乎在等他未完的话。 然而沉默划过,孟时景已经提完他的全部要求,他甚至没有为自己要一份保障。要求提得太多,会削弱每一则条件的效力,因此他将这十几年来的功劳、情分,全化作一块丹书铁券,放在林郁斐身上。 同一缕阳光下,林郁斐对孟时景所做的决定一无所知,她等在赵耘婷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 赵总很忙,刚坐下又被喊走,她拿着手机往外去,示意林郁斐先坐下等待。 等待的场景,林郁斐已经很习惯了。记不清从哪天起,她在农发投的日子,就变成了等待。 等待有人给她新的工作内容,等待同事们与她破冰,等待看到被重新接纳的可能性。 林郁斐决定,让这一次成为她最后一次等待。 桌上摆着三个电茶壶,功能各不相同,林郁斐百无聊赖,盯着玻璃壶上浅褐色茶垢,龟裂出网状的纹路。 门再度被打开了,林郁斐立刻撑直了背,听见赵耘婷一声叹息,坐在总经理的位置上。 “你怎么会想辞职呢?”她拿着林郁斐的辞职信,签名处的三个字力透纸背,看得清一撇一捺划痕。 林郁斐望向她,而赵耘婷目光落在纸上,没有与她对视。 “我觉得这里不太适合我。”林郁斐淡声说,“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赵耘婷抬起头,很轻地笑了笑,“那不算什么麻烦,你只是需要时间,慢慢领悟一些道理。” “谢谢您,但是……”林郁斐缓缓站起身,“我觉得我不擅长经营这些东西。” “是新主管的问题吗?还是原来同事的问题?我可以给你换个组。”赵耘婷不紧不慢,让林郁斐不得不重新坐下。 林郁斐忽然沉默了,她的心脏发生一次无声的颠簸,才意识到原来赵耘婷一直知道她的窘境,赵耘婷的态度是放任,也许这也是一种惩罚的形式。 耳旁不停地响,赵耘婷已经有点苦口婆心,开始频繁地在讲话间隙喝茶,她想挽留林郁斐的心情并不假,但不是出于珍惜人才。 “抱歉,我已经想好了,我还是决定辞职。”林郁斐不为所动,在听完大段劝说后,仍然坚定地回绝。 于是赵耘婷又笑了笑,声音依旧很轻,像发丝般粗细的银针,轻轻扎进皮肤。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好高骛远、眼高手低。”她盖上水杯,神色沉了下来,“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和你父母比,实在差远了。” 林郁斐感受到一阵钝痛,因为对方轻嘲的笑声,剥开面具后真实的面庞,她意识到赵耘婷不足以成为她毕业后的恩师。 办公室大门骤然打开,林郁斐跑出去,太阳照着她的影子,从楼道一路往下。她将颈间挂着的工牌扯下来,蓝色带子缠了几圈,扔进垃圾桶。 身体好像没那么重了,林郁斐站在太阳下,喘着气想。 她回去时,孟时景不在。手机上只有简短的消息,告诉她今日有事、早点休息,最重要的是,不要随便出门。 林郁斐收起手机,坐在桌边慢吞吞吃饭,今日难得食欲大增,压在心头的焦虑和不安,全被她亲手卸下来。 向赵耘婷摊牌后,她好像从一个真空袋里挤出来,四肢舒展、心情舒畅。 夜色一点点沉下来,她没有太多消遣方式,打着呵欠往卧室走。 窗外静谧得没有一丝风声,孟时景还没有归来的迹象。 林郁斐倚着窗边看了会儿,院子里花儿谢了一半,看着十分萧索。她散开盘起的长发,躺进被窝里,数着天花板的花瓣纹路,不知不觉睡着了。 夜深人静时,车灯从门廊滑过,孟时景从车上下来,钻入薄薄的寒雾,又走进他的房子。 得益于孟平乐积极划分家产,今天清点要牺牲的人和产业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否则近二十年积累的资产,他不可能一天之内算完。 孟时景慢步往上走,脚步放得很轻,他知道屋内这样静悄悄,意味着林郁斐已经熟睡多时了。 听说她今天提了离职,和赵耘婷闹得很不愉快,孟时景提着一盒定制的大灰狼造型蛋糕,放在卧室门口的置物架上。 他将门推开一道缝,看见林郁斐安静的睡颜,脸颊有些泛红,看起来乖巧极了。 林郁斐迷迷糊糊,听见孟时景在她身后叹息。 “斐斐,要等我。”他沉声说。 孟时景不见了。 林郁斐是第三天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起初莫诚的说辞是,孟时景出差了。这个借口很合理,尽管他并不认真经营公司,但他的科技公司经营状态正常,作为总裁和法人,出差是常有的事。 林郁斐给他发去消息,询问他出差的地点。 孟时景答得很含糊,“临近的城市,好几处。” 那时候,林郁斐正在填离职流程的表单,被人事喊了一声,关上手机便走了。 傍晚时分,林郁斐抵达别墅门口,夕阳从身后照过来,她足尖一块拉长的阴影,是她自己的模样。 林郁斐察觉一丝不对,院子里的保镖好像变多了。 “这里的安保是不是变多了?”她扭头询问莫诚。 莫诚先是一愣,尔后摇摇头,“没有啊,一直是这么多,可能今天他们在外面活动,看上去显得比较多,没事的,都是正常安排。” 林郁斐皱了皱眉,不太习惯这么活跃的莫诚。他说了许多话,止不住似的,努力且严肃地向她解释。 这天的对话,停留在夜半时分,孟时景给她发来一句“晚安”。 林郁斐睁开眼才看见,她盯着这两个字,眼皮忽地一跳,闻见风雨欲来的平静。 也许是她想多了。林郁斐照例出门去,离职前的日子是最轻松的,她卸下心理负担后,每日通勤都像一场早起的城市漫游。 她刚拉开自己的车门,身后追来莫诚的声音,“太太,我送您吧。” 这次是朝阳,从她身后照过来,她的足尖依旧盖着拉长的影子,是她的身形。 “怎么了?”林郁斐不明所以。 “孟总交代了,最近换季,早晨雾大,让我送您。”莫诚平静地说。 林郁斐没有心生怀疑,她依着莫诚的意思,坐上那辆低调的黑色越野车。 引擎发出的声音很闷,她关车门的声音也很闷,这辆车似乎比普通的家用车更厚一些。 她抬头往远处看,朝阳完全升起来了,雾气正消散。 这一天,孟时景没有再回复消息。 林郁斐终于察觉明确的异样,她在下班时询问莫诚,得到的答复却很平静。 “也许是忙吧。孟总下午刚和我通过电话,他这次行程比较重要,会议密级高,需要收手机。”莫诚真诚地与她对视。 林郁斐再次皱眉,默了几秒,除了相信他,别无选择。 昏沉中睡去,到了第三天清晨,林郁斐仍未收到孟时景的消息。 她心不在焉往外走,坐进莫诚安排好的车,反复点开孟时景的对话框,再点开他的头像,屏幕的那头一切静悄悄。 再抬起头时,前方一辆黑色小轿车,后方一辆黑色小轿车,紧紧将她所坐的这辆夹在中间。 “莫诚,前面后面这些是什么?”林郁斐有些恐慌。 “这都是我们的车。”莫诚低声答。 “什么意思?”林郁斐的心突突直跳。 “没事的,只是安全起见……” “别骗我了,孟时景是不是出事了?”林郁斐沉声问。 回应她的是一片空白,林郁斐知道她说中了。 “出什么事了?”她听见自己声音颤抖,脑中的嗡鸣越来越大,几乎屏蔽其余声音。 “我也说不清楚。”莫诚叹了口气,垮下的嘴角很难过,“我只知道我要保护您的安全,所以您别问了。” 林郁斐脑中嗡鸣忽然崩裂,她的身体微微震动着,像一个摔坏的组装玩具,七零八落地碎开。 双脚触地时,林郁斐仍有些浑浑噩噩。此刻的情况最让人焦虑,她知道可能出事了,也许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但她没有任何线索。莫诚对她守口如瓶,而林郁斐和孟时景之间,没有第二个互相认识的人。 她在车边站了会儿,清晨最后一点儿雾气的尾巴,沾湿她的头发和睫毛,看起来仿佛偷偷哭过一场。 潮湿的空气里,她艰难喘息着,看见徐屹远远赶过来。 “斐斐,我帮你办好休假了。”他抱着林郁斐的文件和日用品,装满一个纸箱。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9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