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她穿着自认为能让她显成熟的白衬衣和卡其长裤,盘起头发,装成大人的模样,把一张又一张的打印纸递给她父亲,很平静地说:“工厂我也要关掉,海货已经赚不了钱了,未来中国人的饮食习惯是健康和方便,年轻人没多少喜欢鲍鱼的,将来就更少了。我看了一下,从13年开始,工厂的订单就开始下降了,现在你现金流断了,不如趁现在关上好了。” ICU的血压监控又滴滴了起来,顾西穗连忙按铃,叫医护人员过来,到了那时候才发现,鲍鱼才是她爸的信仰,那毕竟是他发家的基础,他可以接受穷,却无法接受鲍鱼的过时。 他恼怒之极,看着她说:“你一个女孩懂什么,要是……” 顾西穗不慌不忙地说:“那你在咱们家的亲戚里选一个儿子好了,看看谁合适,你们整个顾家连个能考上大学的人都没有,如果你觉得我这么多年的书都白念了,就找个你觉得可信的来帮你决定这些,你选好了跟我说一声,我今晚立刻走,你的钱我一分也不碰。” 血压一七六,血压一八一,血压一八二…… 顾西穗紧张地地看着数字升上去,一八三,一八六……然后在超过一百九的时候,她跟顾常顺都屏住了呼吸,瞪着对方。 最后是顾西穗先败下阵来,捂着嘴巴颤抖地叫了一声“爸”,想起那些亮晶晶的小裙子,眼泪汩汩而下。 而顾常顺也是老泪纵横,过了好久,才别过脸,点了点头。 那是顾西穗第一次拿到家里的财政大权。 结果却是个巨大的烂摊子。 她当机立断地把家里在广州深圳等地的房子全都卖了,该填的窟窿都填上,该关的工厂都关上,遣散了所有员工。 那一年,她从一个天真的小公主变成了开始知人世的大人,跟银行谈判,跟工人谈判,跟政府谈判。 她自己都惊诧于她居然有那么大的潜力,从头到尾都不卑不亢的,瘦瘦小小的一个小女生,坐在桌前跟工人代表商量遣散费用,桌子对面一堆老男人,桌子这边就只有她跟律师两个人。说话时小腿肚都在打颤,也想过如果他们暴走的话她要怎么办,时不时瞥一眼身后的窗户,想的是,只要有人动手,她就直接打开窗户跳下去,这里是三楼,还不至于会摔死。 但是幸好,她运气不错,有人发火的时候,一些老工人拦住了。 毕竟,他们中许多人是看着顾西穗长大的,他们喜欢她,是因为她乖巧懂事,是个标准的好女儿、好女孩儿、好学生…… 那些“好”救了她。 他们虽然不服,但也没有刁难顾西穗,只是一遍遍地问:“你爸什么时候出院?让他来跟我们谈!” 而顾常顺那时候因为脑淤血进了手术室,所有人都觉得他挺不过这一关了,顾西穗的妈妈跪在工厂跟大家解释:“不是不管你们……就是老顾也不太行了,我女儿还小,你们有什么事来找我……” 顾西穗还在那里扯着她妈,大叫着:“你不许跪!给我站起来!” 最后也不过是跑到角落里大哭,哭完了才出来继续跟工人谈。 …… 然后等所有事情都解决了,父亲也熬过了那一劫。顾西穗只留下了一套海边的“酒店”没卖,因为那是顾常顺的宅基地,小时候,顾西穗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如果那里也没有了,那顾常顺的人生就彻底完蛋了。 人们看到他们家都那个样子了,也就不再苛责了,默默领了补偿金离去,工厂卖掉,设备卖掉,最后剩下两百万,顾西穗都不敢让她爸拿着,放进自己账户,顾常顺也没说什么。 从几万块存款,到一度踩了几个月“身家过亿”的标准线,再到十八线小城市不值钱的房子两套,外加那两百万顾西穗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动的现金……这就是顾常顺的人生。 而顾西穗则跟大部分人一样,去找个工作,想办法养活自己。反正她也过了二十多年的好日子了,没什么可抱怨的。 那一年,中国的GDP是827122亿元,经济增速为6.9,北京SKP的营业额为7.91亿元,跻身世界前三。中国人正在不断用惊人的购买力震惊世界,大牌们也不断地布局中国市场,想充分挖掘这块土地。 然而顾西穗已经对奢侈品或服装或包包都没什么兴趣了,去甲方太累,她又想离家近一点,就在一种很割裂的状态下发了简历给太初。 一周不到的时间,她就接到了HR打来的电话,她打起精神去面试。 其实面试还没结束,她就知道那份工作是属于她的。 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过后的几年,她才更震惊地发现,这样的生活,居然也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了。
第19章 经济好的时候,人们会错把机遇当成是个人能力,经济差的时候,又会把所有的归咎于是自己不够努力 刘灵经常说,经济好的时候,人们会错把机遇当成是个人能力,经济差的时候,又会把所有的归咎于是自己不够努力。 对于顾长顺来说,是前半句话,而对于顾西穗,则是后半句。 对年少时的她来说,她对未来的设想肯定不是揾一份工,赚一点钱,每天也不知道朝几晚几地混日子,半夜两点还在对着电脑写方案。 她从来都没跟人说过,当年她母亲那一跪,就彻底把她的小布尔乔亚魂给跪没了,什么体面尊严奢华浪漫……从此都跟她没关系了,她既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这个时代,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唯独在夜深人静时,才敢把那个藏在庸庸碌碌生活之下的那个小白富美的灵魂叫出来,让她陪顾西穗聊聊人生。 结果那个小白富美总是问:“喝一杯吗?” 顾西穗就说:“好!” 她站了起来,本想去厨房里拿出一罐冰啤酒,结果打开冰箱后,看到的却是那瓶有关下午两点半的葡萄酒。 ——午夜两点半也是两点半。 顾西穗犹豫了一下,才它从冰箱里取了出来,用简易的开瓶器切开外包装,螺丝形状的钻头拧进去,再拔出来。 深夜里,瓶塞移除声音仿若自暴自弃地庆祝,又像是哀鸣,回应着这城市里所有睡不着的人。 就这么着吧,诚如刘灵所说,过去能有什么好想的呢? 过去唯一的意义就是过去了。 而2018年,则权西森刚刚回国的年份。 顾西穗以为的跟权西森第一次相见,并不是真正的第一次相见。 他们第一次见到是在2018年的夏天,有一天大雨,权西森正好经过太初,没带伞,就进去躲雨去了。还在门口等雨停的时候,就看到一个衣着陈旧女人领着一个孩子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快要揉烂的宣传单问:“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那个抽奖是不是在这兑啊?你帮我看看,我们家孩子是不是抽中了?” 那是疫情之前,顾西穗似乎刚揽大局,旁边站着一个一脸严肃的男人,在跟顾西穗交待着什么。 顾西穗就跟其他刚担大任的女职员一样,诚惶诚恐地听着,等那个男人走了,才挺直了身体,假装是奢侈品商场的门面,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期间看到权西森湿淋淋地进来,也只是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然后是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人家跟权西森不一样,好歹还带着伞,紧张地收了伞,似乎也不大明白门口那些马啦、双C啦、棕色的小花花之类的意味着什么,保安以一个冷酷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拦截了那对母女,说:“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那母女却在店里扫了半天,最后把目光落在顾西穗身上,走过去问了那个中奖的问题。 ——其实顾西穗的长相在权西森看起来,并不算一个太好相处的人,有点冷冰冰的。等那对母女走向她的时候,权西森才发现,噢,原来她只是对他冷冰冰的,对那对母女,人家笑得挺友善的。 权西森像看热闹一样地望着她们。 彼时的顾西穗,看起来非常盛气凌人,精致的眼妆,眼线挑上去,大红唇,倒梯型的下巴,看起来倔强又坚毅,尤其是在听那对母女说话的时候,努力按着她的不耐烦——同这城市所有女人一样。 就连权西森都知道,那对母女要找的应该是位于东塔或西塔的写字楼总部,他以为她会一句话打发她们的,但是没有,她很详细地指示了一下去写字楼的路线,确认她们听明白了,才让她们进去。 那时候权西森也只是觉得,这是个好人而已。 谁知道那对母女走远了一些,顾西穗突然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又追了上去。 权西森紧随其后,看到顾西穗拦住那对母女,叮嘱说:“你到了以后就说你要现金,不要兑换券,他们会扣你的税,到手后应该是八千左右——但千万记住了,一定要现金,他们不给你就凶一点,说你要叫记者……” 权西森到那个时候才笑了起来。 好家伙,还有这样薅羊毛的。 她讲的时候还挺警觉,眼珠子却到处乱晃着。看到权西森,就停顿了一下。 见状,权西森就近进了LV,听到一个女声抱怨道:“她怎么又来了?”然后又上下打量了权西森几眼,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反正冲权西森笑了笑,说:“欢迎光临LV。” ——最后他拎着一堆也不知道为什么买的LV的单品出来,整个人都云里雾里的,那个sales实在太可怕了,居然让他在半个小时内买了三套男装。 临离开商场时他又找了找她,不过很遗憾,没找到。 然后他去了宁夏,接管了他父亲的酒庄,待到2021年,好不容易有了点成果,在云顶酒店跟人谈事情,出来时经过太初—— 其实那一天他也没看到她,起先只是被那个橱窗吸引了,想起他妈喜欢这些,于是让司机停车,在马路对面观望了半天,等他们终于搞定了,他才让司机把车开过去。 结果看到是顾西穗,就愣了愣。 愣的地方是在于,他没想到他还记得她,也很难说她身上有什么能让人不同凡响到值得铭记的的东西,再打量时,却觉得那张脸出乎意料的深刻,如同被刀凿刻出来的一般。 不知道是加班太久,还是这些年大家都过得不容易,她看起来随意了很多。上一次见到时,头发还梳得纹丝不动,那一天则有点松散,垂在额前,倒是不再化那种很凌厉的眼妆了,大地色的眼影随便涂了一下糊弄了事,瘦了一些,更不耐烦了,丧着一张脸,似乎看谁都不顺眼。 她居然还在太初。 他还以为,她应该待不了多久的,要不然是她先受不了这座奢靡的商场,要不然是这座商场先受不了她,反正总有一个要牺牲的。 结果她们相安无事。 于是他问完包的事情就走了,隔了几天,又去了太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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