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发变短了,应该是剪过,变得更加干净利落。 他还变瘦了,不知道是因为外国的饭很难吃,还是工作太操劳。 但是他身上的成熟感和稳重感却变多了,从前肩膀也是那样宽阔,如今已经能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 还有什么呢? 慎怡趴在床上想。 还有的话,应该是她变得更爱他了。 而他也是。 她细细咀嚼着来日方长这四个字,心里的喜悦和愉快怎么都压不住,就算闭上了眼睛,嘴巴也会忍不住咧开,最后躁得在床上直打滚。 她想,这个世界上找不出比来日方长更美妙的成语了。 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之间还有很多很多的机会,很长很长的未来,可以用来相爱。 那时的慎怡还不明白,其实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来不及。 而很多她认为以后还会再有的机遇和瞬间,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出现在她的人生里。 三月中旬,她和纪则明“重逢”的第七天,慎怡一如既往地走在被阳光铺满的大道上。 最近她总是睡得很早,起得也很早。规律的作息带来更充沛的精力,她开始散步,有时是为了买早餐吃,有时是想闻一闻太阳的味道。 某一天,她发现她总是路过的路边,开了一从花。 很早以前慎怡就已经注意到了这弱小、不起眼的花苞,因为种在某户人家的院子里,在一众芳菲中并不起眼。可因为和姥爷家庭院里的金缕梅有些相似,所以慎怡多看了几眼。 她蹲在栏杆旁,想拍个照片,刚好碰到了出来浇水的房子主人。 慎怡腼腆地笑了笑,离开了。 她轻快地逃走了,像小时候明明没有做亏心事,但是因为害羞而躲避大人的目光一样。 很小的时候,姥爷家的巷子里还住着很多人。 有一户人家据说是女儿在京都赚了很多钱,但她不愿意跟着去享福,孩子没办法,就着原来的基础把家里改成小洋房,想让妈妈住得宽敞一点。 那婆婆是个很有雅致的人,不爱说话,精于茶道和插花,庭院里的盆栽绿植也是数不胜数,每逢花季,总是有小孩子偷偷去摘。 对于慎怡来说,那里就像城堡一样漂亮。 但她觉得摘花并不是什么好事,无论那个婆婆乐意与否,作为精心栽培的人,总是会伤心的。 植物都存在灵性,而她爱花如命,想必也希望它们只有一次的生命,能够完整,能够痛快,至少,不要戛然而止。 慎怡印象最深刻的午后,是婆婆来敲门借盐巴,顺便给了姥爷一把金缕梅的种子,当时他不在家,于是便倒豆子一般落到了慎怡手里。 姥姥晚上吃饭的时候笑着和慎怡说,这老头现在退休了,也想学人家种点花花草草调养身心。可惜他一个大老粗,几乎没有种活过什么,更何况是花。 “怎么会呢?人家给我的时候说这个品种好养得很呢。你等着瞧吧。” 小老头并不服输,为此做了很多功课。那段时间他陪慎怡去文具店,都会顺便带回来一两本关于植物研究的书。 有的时候慎怡出去玩,路过他和别人下棋的树下,都能听到他似不经意地问关于养花的事情。 但是问来问去,都不如那位住在洋房里的婆婆专业。 是以,慎怡经常看到她来家里玩。 那是个从容又优雅的女人,虽然已经极尽衰老,却仍活力四射。 她每次来,都会带一两朵花和一些水果做礼物。 因为有钱,那些水果都不是廉价的品种,很多都是那时候许多人没见过、吃不上的。 但是慎怡并不嘴馋那些水果,她只期待这次又是什么花。 姥姥说她真的是特别臭美,当着婆婆的面揭短,说她有时候会偷偷换上裙子,把花别在头上,假装自己是公主。 慎怡被笑得恼羞成怒,躲起来不愿见人了。 隔天婆婆却送来一大束品种各异的鲜花,还邀请她到自己家里面去玩。慎怡害羞不愿意去,姥爷却攥着她的手兴冲冲地出门了。 小老头对这个新爱好非常积极,这兴趣一起来,就再也没落下。 因为害怕躲不过被折的命运,姥爷把花种在小院里。慎怡每次出门、吃饭、睡觉,都会路过。 起初家里有人并不赞同这样的决定,觉得占位置、碍事,而且浪费时间。改成种菜、种葱,炒菜的时候还能用一用。 但是姥爷却充耳不闻,一头栽进去。用自己的时间、精力、耐心做沃土,悉心浇灌,日夜操劳。 慎怡为他满足的样子感到好奇的兴奋,也开始期待起这花朵的盛开。然而等真正见上了面,她却十分失望。 金缕梅的花朵并不惊艳,比起玫瑰、月季、芍药,和那时候很多人家流行栽种的夹竹桃而言,它像是赛跑比赛追在最后面的那种。 慎怡问姥爷为什么不能种一些漂亮的,她喜欢漂亮的。 姥爷喜笑颜开地跟她科普:“但是玫瑰月季和芍药,几乎没有一年四季能开放的,也没有多少种愿意在隆冬示人。金缕梅不一样,即便到了一二月份这种极寒天气里,它也会迎风盛开。” “慎怡,你知道金缕梅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吗?” “叫……” “慎怡!别听姥爷吹牛了,进来吃饭!” 叫忍冬花。 这是慎怡后来特地去搜索了才知道的。 从它发芽,抽条,开花,在一株盆栽里诞生,后来又移到土地里,到如今深深扎根高过墙头向四周蔓延,已经是十几年的事情了。 除了在姥爷家里,慎怡几乎没有在别的地方看见过金缕梅。因为比起这种耐冷却朴素的植物,花朵里有太多貌美的品种供人选择。 她回忆着新年回去时看到的景象。 因为那一片花从已经以枝繁叶茂的形态存在了许许多多个日夜,即便无人打理也不会就此凋零,所以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 就像姥爷种花、养花那么多年,大家已经习惯了他的勤奋、坚强和健康一样。 没有人关心过他种这些花有多辛苦,也没有人能够体谅他失去妻子后几乎陷入孤寂的心情。 并且自他中风以后,所有人都开始了倒数。 有很多事情,需要他们小孩在场,但是却不需要他们参与。 于是在聊起医药费、将来的墓地、生活费这些敏感话题的时候,慎怡就常常和梁城晓坐在那院子的阶梯上,一边听长辈们如何讨价还价,如何互相推脱,一边赏花、吵架。 随着衰老的深入,姥爷变得就像他养的花一样,变得不那么起眼,又没那么新鲜了。 绿灯亮了,慎怡眨了眨眼,想把这些事情抛到脑后。 可还没有迈出步伐,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早上七点半,旭日初升的璀璨时刻。 阳光把街道上的人和物都割成钻石切面般耀眼,可慎怡却莫名地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摇曳的光晕在眼中凝聚,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四分五裂。 电话那头,传来家人平静的声音。 “慎怡,姥爷去世了。” 第119章 崩溃 慎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她的脊梁骨好像被狠狠地敲了一棍,钝钝的疼痛一直在压着她的五脏六腑,以至于她一进家门,就几乎要跪倒在地上。 客厅和门外乌泱泱地站满了人,有人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她却四肢瘫软,几乎站不起来。 亲戚低头去看,才发现这孩子脸上全是泪水。 梁城晓听到外面的动静,疾步从里面走出来,而慎怡在看见熟悉的面孔的那一霎那,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力气,直接挣脱了他人的搀扶,揪着他的已经,不断地问。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她重复着这个问题,泪水也顺着湿润的泪痕一遍遍落下来。 梁城晓看起来也并不太好,他浑身的黑衣让慎怡意识到这根本不是玩笑,也不是做梦,于是情绪变得更加激动。 “你说话啊……梁城晓,为什么会这样?姥爷为什么突然就走了?上个月不是好好的吗?哥哥,你告诉我……” 而梁城晓无法给出答案,他的眉心紧皱,表情悲痛,他只会和慎怡一样不断地重复:“我不知道。妹妹,我不知道。” 他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失控的慎怡移到室内,在那里,所有直系亲属都保持着沉默,站得笔直,像一只只立在电线杆上的乌鸦,无声地守着死亡以后的寂寥。 卧室里传来低低的啼哭声,而慎怡的眼泪根本没有停下来过,她崩溃地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地注视着那房间。 打电话给她的是妈妈,算着时间,想着她也到了,妈妈从里面出找人,想让慎怡进去见老人最后一面。 可她显然低估了女儿的承受能力,几乎是见到她的瞬间,慎怡就扑了上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的无助和期待。 “妈妈,妈妈,为什么会这样?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好不好?你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啊,姥爷他……” “慎怡、慎怡……” “怎么可能呢?我上个月来见他的时候还好好的,你们怎么能告诉我他死了?” “慎怡!” 妈妈扶不起她,只能蹲下来告诉她。 “舅舅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姥爷前一天晚上还正常地吃了饭、洗了澡、看了电视,只是半夜腹泻,拉了一次肚子。 然而吃的东西没有任何问题,妈妈替他把了脉,检查了身体,也没有发现任何突发的疾病。 “一个人的生命走到了尽头,生理机制就会意图回到最原始的时候。把身体拉空了,人自然也就要走了。” 慎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走到床头,慢慢地掀起那层遮盖的被子,最后再看了这个小老头一眼。 钝钝的痛顿时变得锥心刺骨,她一颗心好像被人砍成两半,所有的器官都因为激烈起伏的情绪而在颤抖,在挤满了人头的房间里,她开始感到窒息,开始喘不过气。 可是眼泪却仍然在流,凭借着生理惯性不断落下,她捂着眼睛高声痛哭,不愿意离开这张躺着他遗体的床铺,直到爸爸半抱半搂地将她挪出去。 接下来就都是大人的事情了。 梁城晓作为最小的孙子,跟在他父母和堂哥们的身后,担忧地看了一眼慎怡,而后还是残忍地关上了门。 里面开始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嚎啕,慎怡回忆着过往所有的一切,打量着周遭原本熟悉,现在却变得极其陌生的房子,蹲坐在地上,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哀鸣。 没有人阻止她,所有人都在掩面落泪,只是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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