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中的氧气急速流失,在眩晕感即将战胜悲痛的瞬间里,她看见一双腿飞快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在看到她凌乱不堪的模样以后,心急地几乎用滑跪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即将凋落的身体。 她听见他在喊:“慎怡、慎怡……” 四周此起彼伏地也在喊。 慎怡、慎怡? 在意识彻底失去之前,她又想起自己名字的由来。 怡,取欢畅、舒心之意。 “我们希望你,永远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慎怡晕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趴在姥爷有些佝偻的背上,半梦半醒地等姥爷背她回家。 可是走了很久,都没有感觉到姥爷把她放下来,也没有看到那熟悉的榕树和门牌号。 慎怡迷迷糊糊地问姥爷:“我们怎么还没到?” 姥爷走得越来越慢,背越来越弯。 他一边笑,一边喘气,对慎怡说:“妹妹长大了,变重了,姥爷都要背不动了,所以就走得慢了一点。” 慎怡很愧疚,她挣扎着想要下来,可姥爷却把她托得牢牢的,两条肌肤已经松弛的手臂坚定地举着她。 “姥爷想再陪你走一走。妹妹,等你再长大一点,我就真的背不动你了。” 慎怡掉眼泪了,她说她长大了就不用姥爷背了,她说:“以后换我扶着您慢慢走。” 姥爷却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他说:“妹妹啊,我眼睛有点看不见了,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路?” 梦里,慎怡一直趴在她的背上,什么也看不见。 “往哪里看?” 她有着艰难地在姥爷的肩膀上探出头来。 前面是即将沉下去的落日,像个蛋黄,就要消失了,留下的余晖将他们两个人的背影拖得好长好长。 慎怡想,回去让姥姥包粽子吧,她想吃有咸蛋黄的粽子了。 姥爷指了一下前方。 慎怡抬眼看去。 他低低的、沙哑的、模糊的声音从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 他说向前看,妹妹。 向前看就好了。 慎怡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里。 冰凉的液体一点一点顺着输液管打进她的身体里,让她原本就大病初愈的心灵感到更加空虚。 睁眼的瞬间,旁边的凳子就响了一下。 纪则明疲惫不堪地站在她床前,身上还穿着那件她晕过去之前看到的衣服。 看见她醒来,他很激动,一边调节输液速度,一边朝外面喊医生。 他紧紧地攥住慎怡没有打针的那只手,问她感觉怎么样? “医生说你是休克性晕倒,需要好好休息,情绪不能大起大落。” 慎怡面对这些关心和解释都只是木讷地摇摇头,很快又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护士过来拔针,医生过来观察她的情况,说了没事和几句宽心的话,尤其叮嘱了纪则明不要刺激她以后就走了。 满是消毒水的味道,慎怡皱了皱鼻子。 纪则明问她要不要吃东西,她本想说不要,但是脑子里蓦地冒出姥爷的样子,一个月前,他颤抖着手臂做拿勺子的动作,慎怡顿时又红了眼眶。 她几乎是报复性地吃着纪则明买回来的粥,尽管舌头已经烫到麻木了,也不停下来。 直到他强硬地夺去自己的餐具,慎怡在凝视了他沉痛的表情良久以后,眼泪终究是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纪则明把她抱进怀里,任由她的泪水把自己的衣服打湿。 他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背脊,像动物里的亲子一样,通过最原始的体现亲昵、传递安全感的方式给予她力量。 他告诉慎怡,火化和葬礼的日子都已经定下来了。 她听完,感觉自己好像又死了一次。 命运一遍又一遍地捶打她,将她远远丢出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在她想要爬回来的时候又狠狠地把她摁入无边地狱里。 可是即便是下了地狱,也有姥爷在背着她走。 慎怡哭得眼睛疼痛不止,她一边默念着那句“向前看”,一边问,该怎么向前看呢? 没有你以后的世界,都不再完整。 我的幸福,永远缺了一角。 那天是一个雨天。 墓地在郊外的山区里,被瓢泼大雨淋过以后,土地上满是潮湿的味道。 四周全是高大的、密集的树林,层层叠叠地围住这块安葬了许多躯体的区域。 行人踩过的每一个脚印都因为湿润而微微下陷,亲属陆陆续续地来送行,密密麻麻的踪迹从遥远的地方出现,又在在他的碑前消失,慎怡的视线始终落在他的黑白照片上。 纪则明站在她身侧,替她打着伞,可她还是感觉自己被淋得湿漉漉的。 爸爸、妈妈、哥哥和妹妹都立在她身后,生怕纪则明攥不住她,又舍不得看她如此痛苦。 在看到慎怡跪下来,跪进满地的泥泞里,在碑前磕了个头以后,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纪则明没有嫌脏,用手替她抹去了膝盖上的泥巴,牵过她濡湿的手心,对她说:“走吧。” 山下还有仪式要做,在此之前,她需要换身衣服,不然会感冒的。 慎怡一言不发,任由他带着自己走出好几步。 可走到一半,她又停下来,回头看。 和她梦里,艳阳天褪下以后的燥热的黄昏完全不同。 暴雨淋湿他的墓碑,淋湿他的鲜花,也淋湿他的小孙女。 收拾遗物那天,慎怡特地去给那几颗金缕梅浇水。原本还黄灿灿的花瓣,如今已经零零落落地凋谢了满地,落入土地里,化作了春泥。 季节轮回变换,好像春夏秋冬会永恒循环,什么都能够重新来过。 实际上,人生和植物一样,都是单线程。 慎怡想,即便再开花,也不是同一个冬天了。 她把姥爷生前的碎片一件件地整理、收拾,通过这些零稀、褪色的痕迹,她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个小老头。 连已经很久都不使用的书房也被她叩开,在那里,慎怡发现了姥爷写在本子上的,最后一段话。 他说,遗憾其实和幸福一样多。希望亲人们即便知道当下的幸福会变成回忆,也不要轻易让它逝去,否则,遗憾将会比幸福多。 慎怡拿起这张纸,将其对折、对折、再对折,塞进了口袋里。 做完这些事情,她就想浑身泄了力一般,瘫倒在书桌的边角下。 她明白得太晚了。 就像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企图钻进沙发的那一天,会是她和姥爷见的最后一次面。 从前,慎怡一直以为,一个人心态和所持角色的转变都是缓慢的,由个人意愿而决定的。 如果她不想,她就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永远做她想做的人,保留她想保留的心性。 可是至亲的逝世,令她明白,以前种种,是她太幸运了。以至于分不清是理所应当,还是难能可贵。 姥爷的离开,连带着童年里那个会为一颗钻石扣子而开心不已的小女孩,一起离开了。 她失去的不仅是亲人。 还有她的天真。 第120章 释怀 葬礼结束以后的日子和别的日子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慎怡知道,回到那条小巷里,回到那棵榕树下,那扇门不会再敞开了。 她所有有关于节日的盼望、对归家的期许、对未来的展望,好像都变成了水中泡影,而她是没有长出双手的鱼,只能任由这阵悲伤的漩涡将她卷入其中,毫无还手之力。 慎怡把姥爷的笔记本带回了家,放进抽屉里。那里也储存着来自云城的信,她翻开来又看了,泪如雨下中想起当初,阿宝婶和她说过的话。 即便他们的肉身已经深埋于厚土之中,他们所留存给你的一切,都还在这个世界上。 那就是你自己本身。 你是他们爱的载体。 那时候的慎怡并不明白这番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像一个听故事的人一样聆听着别人的人生,并感慨世事无常,那些道理和忠告在话题结束以后便被紧接着而来的明天所掩埋,被她所遗忘。 直到今天,她才好像从迷雾里突然回头,看着自己一直以来找寻的答案和前路,早在回忆的岩石上为她镌写了提示并指明了方向。 她状态很不好,家人都很担心她。 妈妈问过慎怡,要不要回家来住一段时间? 可是偌大的悲伤笼罩住了她,慎怡好像被装进了一个无法破灭的泡泡里,这透明无形的壁垒坚不可摧,谁也进不来,谁也触碰不到她。 直到某天妹妹陪着爸妈来看她,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副蜡笔画,慎怡的壳才被撬开出一丝裂痕。 上面画着爸爸、妈妈、慎怡、她自己,还有姥姥姥爷。 下面用很工整的铅笔写着,我的家人。 我们为什么会成为家人呢? 生活早已给过她答案了。 慎怡在姥爷留下最后一段话的纸上,写下一个字。 爱。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将有关于外界的联系封得很密实了,任何人都不能够攻破她的堡垒和防御,打扰到她的哀伤。 但有一个人不是外人。 他一直都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个在及时赶到并在一片哀寂里抱紧她的纪则明,那个在葬礼上用手心替她摸去泥泞且为她撑起一片阴雨天气的纪则明,那个总是断断续续离开她、但是始终都在她的人生中从不褪色的纪则明。 慎怡不知道是他真的处理完了所有的事情,还是逼迫自己抽出这样的时间。他好像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悠闲自由的纪老板,每天接送她上下班、陪她吃早午晚饭,送她回家,偶尔睡在她家的沙发上,后来又睡到了床上。 睡到床上是慎怡要求的。 因为那天晚上她醒来,发现他似乎已经从自己家离开了,心里顿时一阵兵荒马乱,直到在沙发上看到只盖了一张薄毯的男人挤在里面,她才松了口气。 已经没有位置了,可慎怡还是爬上去,爬进他的怀里。 纪则明被她拱醒了,他先是发出了一声疑问的:“嗯?” 而后却什么也没有问,只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慎怡在他温暖的身体里突然想起他们曾经开过的一个玩笑,她问纪则明为什么不可以是袋鼠呢,这样就可以把她装进怀里了。 然而事实是,这个男人拥有着令人安心和信任的能力。 即便不是袋鼠,也可以把她装进一个安全的、没有任何痛苦和伤害的地方。 这个地方是他的心脏。 慎怡想,或许她这辈子都不会像依赖纪则明一样依赖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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