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辽阔,山崖苍茫,如此宇宙,渺小的个体无所庇佑。 九层楼朱红的檐角下悬挂铁马风铃,传来动人心魄的嗡鸣,她感受着莫高窟的召唤,不由自主地向此处靠近。千年间,人们就是这样摩肩接踵,将短短一生刻在石壁之上。 眼里不知何时含满热泪,怕被笑话,杭柳梅别过脸悄悄抹去。到了地方,谈笑风生的同事们严肃起来,背着纸笔工具钻进不同的洞窟开始工作。 祁绣春带着杭柳梅攀爬上去:“小杭,这么多窟够你先熟悉一阵,我那边还有没修复完的泥塑,就不陪你看了。反正这里面都是咱们自己人,有事找谁都行,听见了没?别总不好意思说话。”杭柳梅点头,祁绣春背着包风风火火地离开,沿路打了一串招呼。 杭柳梅的注意力早就在正画画的同事身上了。 所里规定进窟不能用蜡烛和油灯,更不能像之前来的那位大画家一样将纸覆盖甚至钉在壁画上作画——这是要遭人唾弃的。因此大家临摹全靠不厌其烦地仰头低头,凭眼力抓取造型神韵。 不仅颜料和纸得省着用,连光都是借来的。有的洞窟浅,光线能直接照进来,稍微深一点的就得把镜子放在洞口折射阳光,还得时不时随着太阳运转调整角度。有时甚至镜子都不够用,就把白纸钉在木版上替代。 现在这月份,窟里冷得渗人,画一会儿就得搓搓手跺跺脚。但他们痴迷此道,一旦画起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当前的 285 窟是一座西魏时期开凿的洞窟,以“褒衣博带,秀骨清像”闻名。 一整座洞窟都被画得满满当当。中西异域, 佛道诸教, 各路菩萨、飞天、神怪原本隔着万水千山,却在方寸里相遇。曾经的供养人和画匠在这里寄托信仰,杭柳梅一无所求,只是看到就足够欢喜,神性和人性在一念之间,不分彼此。 小芳正在临摹东边上方人首蛇胸的伏羲女娲,头几乎仰成九十度,画一会儿就头晕眼花。杭柳梅站在一旁,觉得自己的呼吸声都是种打扰,但一入迷又忍不住凑近。 “我画得不好,你应该去看贾志鹏画画,连所长都说他是基本功最强的。”小芳笑着劝杭柳梅。 自从杭柳梅来到研究所,已经不下十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大家都说他画得好,但却都欲言又止。只有祁绣春透露给她说,贾志鹏在画的时候爱加入自己的想法,总被所长批评,但他不服气也不改正,所以受表扬多,受教育也多。 贾志鹏在 57 窟画那尊有名的美人菩萨,杭柳梅有些犹豫要不要去观瞻。外面突然嘈杂起来,隐隐约约还有人在大声呼救,杭柳梅和小芳跑出去看怎么回事。 原来是三个男同事用蜈蚣梯爬到高处临近崖顶的洞窟,人进去了,梯子却掉了,被困在里面束手无措。底下的人挤成一团。 “让一让!让一让!”几个小伙子扛着木梯冲过来,但梯子太短,根本够不到洞口。 大家又想出新办法,两个结实小伙一个站在另一个的背上搭成人梯,让上面的人踩着他们的肩膀下来。刚才的梯子好歹是硬的,现在的人可是软的,冬天穿得又厚又笨重,上面的人刚伸下来一只脚,一个没踏稳险些掉下来不说,还差点把接应的人踹下去。 他们都吓出一身冷汗,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杭柳梅往远跑几米,看那个洞窟距离崖顶也就两三米距离,站到高处大声呼喊让大家都别吵吵。大家闭嘴看向杭柳梅,还有不少人不认识她,在下面小声讨论这个陌生的女孩是谁。 杭柳梅顾不得他们的议论,红着脸扯着嗓子说:“向下出来太危险,不如几个人去崖顶放下绳梯,让里面的人顺着爬上去,外面的人再拉一把,这样总比现在强。” 大家说干就干,照她说的合力从上面把人解救出来。被困住的几人还专门跑到杭柳梅面前道谢。 自此以后,大家都记住了杭柳梅,她和同事们打成一片,在石窟里穿梭学习也自如起来。 不到一个月,所长就从兰州回来了,陆续出现的还有在懿德太子墓临摹和考古的前辈们。杭柳梅被正式安排进 285 窟,和小芳一起,不过她是从《五百强盗成佛图》的局部临摹开始。 线条是壁画的精髓,杭柳梅临摹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功力远远不足。于是她和自己较上了劲,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只恨太阳走得太快,每天还没怎么画天就黑了。 她吃饭的时候左手捏着馒头,右手在腿上划拉,好几次啃完了馍却还剩大半碗白菜炖土豆。睡觉时盯着天花板上糊着的破报纸,纸上浮现的也是壁画。 这天她刚躺下,灯都没熄,就惊喜地弹坐起来晃着祁绣春说自己明白了,有一个人物的布局不对,可算被她揪出来了。 祁绣春说杭柳梅入魔了。 确实,明明是同一幅画,她每次看它都能琢磨出一丝不同。等到她终于能看出来千百年前工匠如何落笔,就从琢磨画变成了琢磨人。有时石窟里只有杭柳梅一人,她反而觉得有济济一堂的画匠和自己切磋技艺。 她在描摹时间的流逝,而忘却了时间本身。 今天在石窟里一画又是一上午,眼见就要画上关键一笔,杭柳梅决心一气呵成,一个怒气冲冲从洞窟跑过的身影却撞倒了她用来反光的镜子。杭柳梅也来了气,追出去一看,竟是贾志鹏。 不光她跑了出来,这一排同事都在外面看热闹,贾志鹏头也不回地向小院冲去。当天晚上吃饭才听说他又在临摹的时候即兴创作,被老前辈们批评,和所长大吵一架,决定离开敦煌回老家了。 “他天赋好,心气又高,不愿意一直照着别人的来也正常。贾志鹏以前说他是看了张大千的报道才来的,张大千就说了,照着古人的画来画,是为了把古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张大千成了大师,贾志鹏怕是也想学他吧,谁知道呢?”祁绣春洗着碗和杭柳梅唠闲嗑。 杭柳梅却不理解贾志鹏。她也是一路听着老师的夸奖毕业的,之前怀着一些骄傲来敦煌,后来反而越画越心虚。每当她不自觉地运用以前熟悉的技法,画面就会变味,敦煌容不得半点马虎和取巧。这里的宝藏太多了,她现在怕是连沧海一粟都没学到。 入夜得闲,大家便会聚在一起练习线描,这是所里一直以来的传统。今天他们仍旧坐在一起画画,但比之前沉闷许多。 就在这时,所长抱着一摞画册走了进来。 他已年过古稀,今天的争吵似乎耗去他不少精力,从下午起就不住地咳嗽,说话的声音也是沙哑的:“大家停一下笔,今天我想和大家说几句心里话。各位来所里都有一段时间了,不论你是在美术组、考古组还是保护组,多多少少都会接触到我们的临摹工作。” “我知道不少同事来到敦煌是希望找到灵感,未来好创作自己的作品。也有很多人觉得临摹不是艺术家该干的,是工匠干的。但是在敦煌,临摹就是天大的事。临摹不仅仅是把画复制下来,它是在保护、在研究。” 所长说着,展开手里的画册:“这是我们的老同志们在一九五零年临摹的壁画,和你们现在看到的、画出来的,已经不一样了。这样一来,同一副壁画记录下不同时代的副本,就成为了宝贵的历史资料。纵使我们怎么努力,壁画都在一点点消失,你们还很年轻,还能和时间赛跑。” “想保留个性做自由创作的艺术家,这没有错。但如果你们要留在这里做研究者和保护者,就得先放下自我,才能走进敦煌。这很艰难,很牺牲,但如果能真的做到,那么你们终有一天会明白这也很值得。” 所长说完就离开了,那晚之后,陆续又有几人辞别。 杭柳梅知道这是二选一的命题。这天走进洞窟,再次望向因风沙侵蚀千年而斑驳的壁画,壁画世界里的人似与她凝神对望,她对自己做出了留下来的承诺。
第十六章 观音 日子过得飞快,杭柳梅在敦煌的生活也有了些滋味。 吃喝上是无法讲究的,餐桌上常是老三样——萝卜、土豆和白菜,再煮点白水面条就是一顿饭。但这一情况在五月到来前就得到了改善,几个心思灵活的人一早就盯上了宕泉河边的那一排榆树,就盼着摘榆钱吃,其中就包括祁绣春。 这天研究所集体种树,忙完以后大家都还剩满身力气,干脆向榆树林出发。宕泉河解冻了,河水哗哗翻涌向前,河边花草繁盛,是戈壁难得的春景。 榆树上绿莹莹一片,祁绣春摘下起了一圈毛球的围巾帽子塞给杭柳梅,又指挥她把两人的布兜都腾空:“你就在下面等着,看我给咱们美美摘两大袋子榆钱回来!” 祁绣春说完就跟个猴似的蹿上去了,周围人纷纷叫好,杭柳梅仰头看她手一捋就把细树枝上的嫩榆钱全捋了下来,东一下西一下很是过瘾。 回去就立刻做饭。把榆钱洗干净以后裹上面蒸熟,起锅烧油,放干辣椒、葱和花椒,炒出来的榆钱是一年中难得的美味。 农历四月初八是浴佛节,这可是敦煌的大日子,全县城的人都来赶一年一度的庙会。一大早莫高窟前就聚集了一大批人,当地人叫这里千佛洞,他们携老扶幼地来与千佛同庆。窟前的平地上凭空生出一片集市,有人卖饭,有人摆摊卖小玩意儿,还有人支个木片上面写着“测字算命”。 杭柳梅看一位老大爷赶着动物往窟里走,边跑边大喊:“老乡!驴子不能过来!老乡!驴子栓路边!” 那位老大爷跟没听见似的睬都不睬她。杭柳梅急得不行,拐回去找同事们,却看到他们都在后边捂着肚子笑。 “你们怎么还笑得出来啊?他的驴子都进窟搞破坏了你们没看到吗!我喊他他怎么装听不见呀!”杭柳梅气呼呼地用手扇着风,小脸跑得通红。 祁绣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硬掐着腰停下来,憋出一句话:“你叫他把驴子停下他肯定听不见,因为他赶的是骡子!” 除了骡子驴子,牛马也来了不少。大家不光要顾着牲畜,还得留心参拜的香客。人们走进洞窟,在佛像和壁画前祈祷许愿,然后难免在洞窟里避阳歇脚、抽烟聊天,这时候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就不得不把他们都劝出去。 偶尔发生一些小小的争吵,甚至还会闹个红脸,但老乡们还算听劝。只要不在洞窟里搞破坏,在外面怎么乐呵都行。有人拿出乐器,大家就地载歌载舞。 夏天李广杏就成熟了。杭柳梅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杏,祁绣春看她不吃饭光吃杏子,戳着她脑门说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果然没几天杭柳梅就上了火,祁绣春不得不到所长的菜园子里偷偷薅金银花回来给她泡水喝。 杏吃不成了杭柳梅就改吃西瓜。敦煌的水碱大发苦,西瓜便宜还解渴,杭柳梅和祁绣春每次一买都是一大筐放桌子底下渴了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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