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昨天的展览相比,今天更称得上游人如织。也不知麦穗她们从哪搜罗来这么多艺术家的代表作,有《天宫伎乐》、《莲花飞天》、《反弹琵琶》和《鹿王本生》之类的壁画临摹;还有创意性临摹,比如那幅《胡旋舞乐图》;更有游历了莫高窟和克孜尔石窟后将壁画技法化归己开拓个人风格的艺术家作品。 杭柳梅带着小麦和蒲芝荷一起转,就当给两人上课了。转过拐角的第一面墙上的那两幅画,杭柳梅一眼就认出是当年留法归来毅然奔赴莫高窟守护国宝的老所长“敦煌守护神”常书鸿所作。 一幅是他在 1952 年画的油画《莫高窟庙会》,九层楼掩映在云障一样的杨树林之后,树林前是热闹的集市。每逢四月初八莫高窟下就是这样的,搭起草棚,牵来马车,游人坐卧饮食、欢笑嬉乐。 另一幅是他临摹的《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图》。这是敦煌最著名的本生画之一。本生画展示的正是释迦牟尼成佛前世世行善的故事,当年杭柳梅还给初来乍到的老姜讲解过这幅壁画。 与之相邻的另一面墙是日本画家古贺守的三幅作品。杭柳梅熟知这位日本画家的事迹。 1958 年老所长带着敦煌临摹壁画到东京办展,那时的古贺守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学徒,参观完“中国敦煌艺术展览会”后他的人生被彻底改变了。此后十年,古贺守带着对遥远敦煌的想象创作出系列画作,在日本画坛有了立足之地,而他本人也终于在 1979 年亲自到达敦煌。 在他参观莫高窟时才发觉自己曾用了整整一年时间临摹的法隆寺的金堂壁画与 220 窟的壁画何其相似。220 窟的壁画只是开始,莫高窟是一个艺术家所能看到的最梦幻的宝藏。老所长用三危山下的羊和月牙泉里的鱼招待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异国画家,两人许下再次相见的约定。 在后来的岁月里,古贺守不厌其烦地重返敦煌。最终开创一代画派,前后多次向敦煌研究院捐款。如今的古贺守早已跻身日本顶尖画家的行列,今天展出的《梵铃》、《涅槃》和《观自在》正是他晚年的三幅代表作。不出意外的话,这三幅也将是本次拍卖中的最高落槌价作品。 两人的画被放在一起,也让杭柳梅回想起老所长和几位前辈在八十年代受邀前往日本访问的场景。 老所长曾是巴黎高等美术学校最著名的中国学生,命运使然,他成为第一代敦煌守护者。 杭柳梅她们都看过老所长在法国拍的照片,那时他的意气风发,身着条纹西装,脚踩方头皮鞋,站在白色栅栏前,背后是法式田园风的小楼,像电影里的人一样。当时大家还说谁要是不知道什么叫“西装革履风流倜傥”,那就来看老所长的旧照片就可以了。 然而老所长本人在敦煌熬出了满面风霜,甚至有不少新来的同事一开始还把以他为代表的前辈们当作周边的农民,第一次在莫高窟里遇到,这些新人还会提醒老人进去了不要抽烟斗或乱动乱碰破坏壁画。 种树治沙、维护修补、考古临摹,一桩桩一件件,都要老所长带着零散的成员从头做起。时局动荡,无人在意西北的角落。他刚到莫高窟的时候,不少石窟甚至被黄沙掩埋。没有钱,没有人,甚至没有纸笔和颜料,但他们就是那样咬着牙等来了像杭柳梅这样的后来人。 当时有歌谣“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望戈壁滩,后望鬼门关。”其间的苦楚难以言喻。敦煌的生活有着与世隔绝的意味,他的西装早已束之高阁。时隔多年要再次套上华服的时候,他甚至都快忘记了怎么打领带。 出发前往日本访问那天,前辈们穿着过时的、不合身的西装挤进风尘仆仆的车门,杭柳梅激动地目送他们离开,募地想起老所长年轻时那张照片,泛起一丝难过。 此刻她不知为何又有了和那时一样的心情。老所长是为了艺术来到敦煌,却也是为了留住艺术才把全部精力都用在研究所的工作上。他最爱的敦煌壁画最终只临摹了寥寥数幅。如果没有缠身的重任,他也能把痴迷一生的敦煌留在自己的作品里。 如今他长眠于三危山,永远守望他深爱的莫高窟。斯人已逝,那就不问值不值得。 一声叹息。杭柳梅说:“走吧,走吧。”转身离开。 另一幅作品前站着三两装扮考究的人,尤其是为首的中年妇女,她那身套裙和绣春姐的好像是同款,只不过她穿米白色,绣春姐穿桃红色,人和人气质不一样。再搭配她脖子上那条澳白珍珠和眯眼微笑颔首点头的表情,杭柳梅觉着她就像日剧里的贵妇。 她身边的两个年轻人,一个负责讲解,一个负责翻译,仔细一听,她还真是个日本人。 其中一个小伙子正说:“这幅图叫做藻井,一共分四层。中心是一朵三十三瓣莲花,第二层是火焰,最外层又是一圈莲叶。这些图案都是抽象化处理的。” 再看看他们正对着的那幅画,杭柳梅一个没忍住就插了嘴:“不好意思打断各位,但这里的可不是莲叶。” 小麦和蒲芝荷没来得及拉住她,那三个人听见她说话,纷纷向她看来。杭柳梅走上前去指着画介绍:“虽然这幅画叫《莲花飞天藻井》,但不代表它上面的只有莲花和莲叶,最外面这一圈像树叶分成两半似的是忍冬纹。忍冬纹就是忍冬花演变的,它凌冬不凋,咱们老古人喜欢这些寓意,就把它用在画里。这可是敦煌壁画最常见的纹样之一。” 看那个翻译还愣着,杭柳梅催促他:“你可以给这位女士翻译过去了。” 看对方听完以后恍然大悟的表情,杭柳梅意犹未尽地补充,藻井本来是我们中国古建筑的天井,上面经常画些水生植物,既为了装饰也为了借个彩头避免火灾。敦煌的藻井其实是一种覆斗形的窟顶装饰,因为长得像建筑里的藻井,所以也叫藻井。您是外国人,这其中的前因后果我就这么简单介绍了。 杭柳梅不懂日语,他传达得准确不准确她就管不着了。说完以后她正准备离开,翻译却说:“桥本老师非常感谢您刚才的传道授业。您应该也是一位了解敦煌艺术的专家,桥本老师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待他说完,那位桥本老师拿出一本画册翻开,众人看到一幅《十二音雷公鼓》,旁边的署名是——杭柳梅! 连杭柳梅自己都笑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就是我的画啊!不过这幅画当年经我儿媳妇之手卖给了一位日本收藏家,怎么被印到您的画册上去了?难道说您就是当年买画的人?” 正经说来,杭柳梅也有十几年没见过自己这幅旧作了。这幅画的灵感来自 249 窟西魏壁画的局部。雷神位居画面正中,他人身兽首,两胁生翅,十二只蓝色的鼓环绕着雷公。雷公腾空而起,他击鼓时“十二音雷公鼓”会旋转起来,而雷公则手脚并用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擂击,这样雷声就能传遍山河。 杭柳梅一直喜欢这个形象,在一众静谧庄严的佛菩萨之间,这些细节里的角色灵动有趣,充满想象力。司风降雨的风伯雨师、听法的天龙八部,甚至野牛野猪小老鼠,她都临摹过。 正巧麦穗从另一边快步边走过来边说:“妈,哎?你们已经认识了?我还打算给你个惊喜呢!那我介绍一下吧,这位是东京艺术大学的桥本美子教授,她一直都很喜爱敦煌艺术,你的画被捐赠到了她们大学的美术馆,她一直想拜访您本人。正好这次展览她也要来参加,所以我力劝你过来,让你们俩见上一面。” 说完麦穗笑着看了桥本教授一眼,放慢了语速告诉杭柳梅,她这次来还有很重要的事情,一会吃饭的时候坐下慢慢聊。 “让我去日本?”杭柳梅听翻译说完这句话,在晚间的宴席上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在刚才的饭桌上桥本教授先和杭柳梅问起她去敦煌的起因和生活,杭柳梅就从自己志愿报名讲到在敦煌结婚生子。桥本美子又问杭柳梅的创作,从莫高窟到榆林窟,大大小小单人的多人的临摹项目杭柳梅都参加过,说起这个她更是如数家珍。 桥本美子听得两眼发亮,终于忍不住道明来意,她想邀请杭柳梅去做访问学者。这不是临时起意,她这趟就是专程为了杭柳梅,没想到两人在画展上偶遇,想必这就是中国常说的缘分。 这个消息太突然,杭柳梅一下子有些不敢相信。她又默默说了一遍,想要邀请我去日本。 当年确实有过好几次外出访问的机会,杭柳梅也早就想到英国、法国、美国、俄罗斯去看那些被带到海外的壁画绢画和经书,去日本的机会她曾经也有过。 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敦煌文物研究所就已经更名为敦煌研究院。当时的院长找杭柳梅谈话,院里又有了去日本访问的名额,他想让当时已经是艺术研究部肱骨的杭柳梅去。 杭柳梅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想去,可她下一秒就打消了念头。她正带领年轻人临摹 220 窟《阿弥陀经变》。“西方三圣”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讲经说法,他们的身旁围绕各路圣众眷属,经幢祥云密布。这可是莫高窟中最早出现也是场面最宏大的净土变,古贺守当年一到莫高窟也是为这幅壁画所惊艳。 杭柳梅不敢有丝毫懈怠。当时龚老师已经前往香港,不少前辈陆续退休,研究院急需培养出一批能肩负起工作的新人。如果她这个时候走了,临摹工作一定会停滞。更重要的是,年轻人的心也会随着导师的来来去去躁动不安,静不下心就不可能画好。 儿子姜云逸也马上就要高考了,就算他不是个学习的料,高考还是得重视一下。早几年已经放他出去吃了苦,儿子的人生大事她再不在,即便儿子不责怪她,她心里也会更加愧对儿子。 杭柳梅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姜,老姜大力支持她去日本,杭柳梅本人却毅然决然地拒绝了。 没想到这个机会兜兜转转又找上了她,这一次杭柳梅没有理由拒绝。
第四十九章 旧照 桥本教授说才见第一面就提出这个邀请确实有些突然,杭老师可以慢慢考虑,访学的时间也还没定,将来另有流程,但只要杭老师愿意去,她一定会安排好后续的事项。 餐桌中央放着一盆睡莲,服务员端上刺身拼盘,干冰流了一桌的雾气,杭柳梅如同置身瑶池,晕晕乎乎地差点端起红酒和桥本碰杯,幸好其他人齐齐“哎——”了一声把她喊回来,这才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送走桥本,众人比杭柳梅还激动,他们围着她问她什么打算。 “我?”杭柳梅已经有些累了:“只要我这副身子骨还能动,我就带着他爸的遗愿一起去一趟!反正你们都放心吧,这次绝不可能再给它推掉,再说都这会儿了,还能有什么事。过两天我就答复桥本教授,咱们呐先矜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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