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要做到完全释然,他确实尚无办法,更多的时候是跟自己计较,计较那个仍未找到自我的自己。 所以他要脱离原来的生长环境,到别的地方去,人好像只有彻底打破自己后,才能焕然一新。 这就是他姨妈想让他再度回到母亲身边时,被他拒绝的理由之一。 本来已经说好了,寒假挑个时间去京口,这是双方洽谈的结果,但没想到,她们似乎并没打消让他转学的念头。 空气中还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儿,程遂想起他妈丢下他那天,家里茶几的烟灰缸里一支又一支的烟头。 孔托察觉到他的情绪,手上的老茧紧掐住烟头,把那半支烟揣入口袋,说,要跟他聊聊。 程遂觉得没什么好聊的,林沚宁还在等他。 但是转念一想,孔托都能发现他情绪不对,更何况是林沚宁。 他还是不愿意在喜欢的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尤其此时,大家正沉浸在初雪降临的欣喜中,他身上笼罩的阴霾,与这个新生的世界格格不入。 唯一可以去的地方,也只有刚才的那间教室。 正好林沚宁还没整书包,程遂想起她被心理社团的事绊住脚的时候都是自己搭手整理。 作为同桌,他获得了林沚宁书包的隐私权,知道她的包里会有什么,应该装什么。 “别藏了孔老师。”他半开玩笑地说:“烟头藏裤袋,小心将来漏财啊。” 孔托发现他还能开玩笑,就以为是自己神情恍惚,出现了错觉。等他把烟掏出来的时候,少年已经原路折回了教室。 这幢教学楼的位置十分巧妙,紧邻着后操场。 他帮林沚宁理书包的时候,甚至能听见他们在操场上打雪仗时放的狠话,都是一些再幼稚不过的言论,什么你是铅笔盒吗需要装那么多的笔,嘴上功夫都比你手上功夫了得。 没什么水准,好在氛围热闹。 林沚宁东西不多,三两下就整理完了。程遂拉上拉链,把书包放在凳子上,转而想起自己的东西还没理,于是弯身去翻自己的桌肚。 手刚往里面伸,就有长板状的什么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 东西很轻,没什么分量。 程遂低头去看,脚边有个用柠檬黄的雪梨纸包装的礼物盒。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颜色,他心里就十分笃定一件事。 雪梨纸很脆,轻轻一撕,就能扯开,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拖着椅子坐下,手指沿着折叠的痕迹,一点一点地拆开。 里面有个盒子,看样子应该是副拼图。 程遂不明白对方送他拼图的意思,直到他看到盒子上最终拼成的样子——风暴来临的海面上有一艘巨大船只。 祝他乘风破浪? 倒是十分符合同学之间最恰如其分的祝福。 拼图还是雏形,但他已经想着怎么裱框,拼完后取代家里的哪副壁画。 这么想着,有一张便利贴从底下悠悠地飘了下来。 分外熟悉的字迹,每次帮忙交作业的时候都能瞧见,甚至有时她不爱写家校本,他就模仿着她的字迹帮忙抄录。 因此在看到那行字的时候,他就代入了林沚宁的模样。 一开始只以为是一些再寻常不过的祝福,但是拿起来一看,却发现便签纸上写着这么一段话。 [ 伟大的棉花演奏家你好,您乘坐的诺亚方舟即将启航。接下来,你将面临神惩而造的洪灾,四十昼夜的大雨将会淹没天地最高的山。但是别担心,水会从地上褪去,山顶会露出来。 最终诺亚方舟会停在阿勒山上。] 看到这儿,程遂仍没明白她的意思。 视线随着挥斥有力的文字继续往下看。 [ 你要知道,从那时起,再也没有一座方舟像诺亚方舟一样——它在上帝的指示下建造,独一无二无法复刻。] [ 上帝没有应允第二只方舟,也不会应允第二个程遂降临在世上。] 玻璃窗上传来凛风拍打的声音,雪越下越大,倒下来似的,先落在孤灯昏黄的教学楼上,然后飘至肝红色的塑胶跑道上。 他听见有人在喊:“宁宁,你快过来帮我!我打不过他!” 凳子在地面发出很长的摩擦声,程遂被这两字吸引着走到窗边。 操场上就那么几个稀稀疏疏的人,他想找的人很好认,穿着黑色羽绒服,一玩游戏就穷追猛打。 但他往窗边一站的时候,抱着雪球的女孩似有感应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她站在大雪纷飞中,扭头往教学楼看。 那一眼,程遂只觉得心里的旧秩序好像被压至塌缩,新雪慢慢地吞吐出一个光鲜的世界。 上帝没有应允第二只方舟,也不会应允第二个程遂降临在世上。 在未留署名的便利签上,他十分清楚对方为什么送他这份礼物。她在告诉自己,他跟那艘得到上帝应允而诞生的诺亚方舟一样。 每一个凭借上帝旨意降临在世上的人,他们除了是独一无二的自己之外,不是任何人。 ... 簇簇白雪堆在教学楼和操场的夹道树上。 林沚宁站了一会儿,一颗雪球猝不及防地砸在她后背,雪沫子飞溅,辛语芙隔着老远,拔高声音在那儿喊:“宁宁,你往教学楼那儿看什么呢,不行就认输!” “不认!”她深吸一口气,仰头,顾不上雪多大,灌入喉咙有多冷,双手比成喇叭,使了浑身的劲儿,冲教学楼那儿喊:“程遂,他们二打一,我打不过!” “你还兜不兜底啊!”
第62章 林沚宁喊完这句话, 操场上的其他人就紧跟着起哄,李白写那句‘两岸猿声啼不住’的时候就没想过这句诗还能拿来形容人。 庾倩和辛语芙已经演上了,庾倩说:“林沚宁, 你请外援丢不丢脸?” 辛语芙配合道:“这怎么能算外援。自己人好吧。” 又喊话程遂:“你再不来, 宁宁可要输了啊。” 程遂怎么可能让她输。 于是, 十二月的初雪天, 他发梢上全是晶莹的雪,鼻子和耳朵都冻红了, 愣是没让林沚宁再挨上一个雪球。 一直到元旦演出正式结束, 陈纾麦闻风而来加入其中, 唯一挨到的雪球还是中了许宥的奸计,他在背后偷袭, 把林沚宁往他那儿推, 程遂怕林沚宁摔着, 转身护了一把,林沚宁撞入怀里的时候, 陈纾麦的那个雪球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砸在了他的背上。 “玩阴的是吧?”程遂把林沚宁拉到一边, 弯身捏了个雪球,在掌心垫了两下。 许宥挑衅他:“你是不是玩不起?” “我是怕你输不起。” 操场上全是他们的尖叫声,有多拼, 喉咙都弥漫咸涩的血腥味。 大家累得喘气, 提出了休战协议, 几人在带有雨棚的休息椅上坐下, 外面飘雪,休息台这块却干爽整洁。 林沚宁觉得自己的幸福指数不断飙高, 现在的心情就好像是雨天窝在被窝里睡懒觉,冒着风雪回家后洗了个热水澡, 一锅热汤顶着搪瓷锅沸腾,还有那不断加温的实木烤火箱。 她想,如果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能像宇宙这么永恒就好了,但是海德格尔说过,我们都是时间性的生物,我们都在向死而生中一去不复返。 再亲密的关系,都有走到末路的那天,那些自以为握在掌心的,到头来也不过是幻影。 林沚宁悲观地想,人的一生好像就是一个从得到走向失去的过程。 热闹之后,她又被寂静无声的黑夜包围。 直到巡查的保安拿手电筒照他们,雪本来就不厚,被他们几个人扫荡后,露出了地皮,保安看他们身上全是雪,心想临近期末了,这些学生也不怕冻感冒,手电筒一照,开始赶人:“这么卖力,打扫包干区的班级会来谢你们还是怎么的?” 大家打了个冷颤,意识到时间不早,想着一会儿还要找个摊位给程遂过生日,于是陆陆续续地起身。 整理完东西,时间已经很晚了,虽然明天是周末,但是邵弋周家里管的严,没办法在外面多待,他跟程遂说了生日快乐,没参加后面的局,余下的人由许宥牵头找了一家锅气十足的苍蝇馆子。 一层层的棉布帘子把冷风挡在外,大家点了菜,脱外套烫碗。 陈纾麦在礼堂待到了最后,并且带来一等奖的好消息,所有人闻声举杯,辛语芙高仰着脖颈:“谁说我们不行?” “就是就是。”陈纾麦附和着:“异想天开怎么了!稚拙无知怎么了!闭目塞耳的不是我们!是他们!” 许宥在那儿鼓掌捧哏,又借机拿出手机分享自己打架子鼓的帅照,搞得全场他是寿星,其他人都是配角一样。 等到老板娘端着铁锅炖鸡上来,问鸡头往哪儿摆,林沚宁问鸡头往哪儿摆有什么讲究,老板娘说你不觉得鸡冠很像生日帽吗,往哪儿摆谁就是寿星啊,许宥这才低调下来,把场子还给程遂。 “来。一人一句生日祝福。”他开始起头,说了些有的没的屁话,跟走马灯一样从认识程遂第一天开始说起,语气虽然不屑,但是字字句句都挺恳切,能听出来他是真的很喜欢程遂这个朋友。 程遂从始至终都没看他,他背靠着椅子,手指懒散地搭在玻璃杯口,说祝福的人一个接着接着,他们都举杯,他没法不应,但是视线却越过烟气寥寥的圆桌,看向坐在对面的林沚宁。 林沚宁正和陈纾麦窃窃私语,估计是在听陈纾麦的吐槽。 轮到陈纾麦的时候,祝词不多了,她祝程遂期末成绩一骑绝尘,说完,就跟任务结束一样,开始搡林沚宁的胳膊:“宁宁,你来说两句。” 林沚宁没什么好说的,她一直觉得有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太过矫情,所以那些想说的,已经通过文字的形式转达给了程遂,现在除了说一句生日快乐外,想不出其他的话。 大家的视线统统落在她的身上,她不好扫兴的,想了想,站起来:“生日祝福之类的话,大家都说了。我再讲也讲不出什么花来。就是在打雪仗的时候想起海德格尔说过的一句话,我们都是时间性的生物,我们都在向死而生中一去不复返。人与人的关系好像就是短暂的一瞬间,但就在刚刚举杯的时候,我又觉得这句话不应景了。” 两扇紧闭的玻璃门外是扑簌风雪,室内,大家围坐一圈,电磁炉煮的汤汁沸腾,蒸得双颊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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