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渊的门诊也在继续,来看外科的病人比内科简单。毕竟外科医生向来以开药为耻,基本是能确定病因,判断有没有到手术指征。不上台后,他觉得自己像个快递分拣员,该动刀的病人,就分给同事。 25 号病人是个难缠的典型,一把年纪,没病没痛,但确信自己病得不轻。文若渊说了好几次他是偏头痛。并非日常用语中的判断,而是医学上的一类原发性头痛,没有特定的病因,药物也仅为缓解。 但 25 号病人一听是偏头痛就急,认为他在敷衍。文若渊接待他时,也确实在分神。杨浔昨天的一番话,带来的震撼久久难以平息。他感觉自己在某一方面输了,更坏的是,就杨浔而言,竞争从未开始。杨浔的提议确实让他动心,十多年的寒窗苦读,他都算熬出头了,再不济也是医生里的中上流。这一走,就像是高分答卷没写名字就上交。 然而他确有自己的傲气, 谨小慎微了许多年,高考时选医生没去玩音乐,也是为稳妥。 可到头来才知道,人情世故没什么大用,生病后来慰问的有不少,会雪中送炭的只有杨浔。 要是留下,日子当然不会太坏,过个一两年,等病情稳定了,他当个门诊医生,上台当个一助二助,运气好些,跟个大组,科研上蹭点文章,混成落魄些的王医生,心态近于以前下岗的工人,算着日子等退休。可到时候还有谁会记得,他的能力也仅在杨浔之下。 必须要走,再不走就真的要动摇了,要守住此刻锐利的自尊。 25 号病人骂了有五六分钟,文若渊心力憔悴,不想回嘴,耐心等对面骂累了,道:“骂了这么久,你累不累,喝口水吧。嫌医院的检查多态度不好,你就多花点钱去私立挂个号。这里也没人欠你的。你累,我们更累,前两天才有一个累到心肌炎的护士。” “你这医生怎么说话的?一年拿大几十万,还骂人。我要投诉。” “不用投诉,我自己走,我不干了。”文若渊笑着起身,把病历合起来,道:“我得肺癌了。也不是天生命贱,还要来伺候人。” 病人见他态度决绝竟把白大褂都脱下,倒也慌了,反客为主安慰道:“医生,我错了,不是有心的,你这肺癌是良性吧,别想太多啊。” “最后说一句,你肯定没事,偏头痛不会死人,脾气要平和些。没其他事的话,你先滚吧,和后面的病人说一声,今天不看诊了,转号给赵医生,去他那里排队吧。” 文若渊收拾东西时,碰见了小赵。她带着哭腔挽留,道:“文医生不是劝我坚持吗?为什么自己先走了。” “大人就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别受我影响。” 他笑了笑,道: “拜托你和杨浔说一声,我走了,来新人前,更衣室里的我的那格他随便用。” “我不要,杨医生在做手术,你等他出来,亲自说。” “笑死,等他出来,我还走得了吗?”他一昂头,冲站在门口的钱晶晶,道:“那你代我说一声。” 钱晶晶道:“好,你还有别的话要和我说吗?” 文若渊笑道:“说了,我还走得了吗?”他侧身走出,全程不与钱晶晶做目光接触, “走了,别送,我万一哭了就不好了。” 私人物品不多,文若渊背了个单肩包就走。钱晶晶站在窗口,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没什么惊心动魄的分别,他们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会太用力记住他,更不会流泪,但也不会轻易忘却。他对于她无非是风湿,哪怕过上许多年,想起曾有这么一个人,那微微的刺痛感依旧折磨的,但不致命。 杨浔的手术做到晚上八点,等他出来时已经无法挽回。只有张怀凝还在等他,怕他难以消化这个消息。 但他很平静,甚至开玩笑,道:“简直是我把他吓跑了,他本来还想要不要留下来,一想到要和杨浔这个疯子当同事,立刻去收拾行李。”他主动牵过她的手,道:“那我们也回去吧。” 三天后,杨浔收到了一面锦旗,对方感谢他在地铁口救下来自己的父亲。当时他父亲突发心梗,幸好有一名医生紧急施救,把人送上救护车才离开。杨浔很莫名,那个时间他肯定在医院。 但对方坚持,当时他问过恩人的名字。那医生道:“杨浔。”尤其强调,“木字旁的杨,三点水的浔。要送锦旗的话,一定能记得三点水。” 杨浔久久怅惘无言。 午休时姨妈打来电话,张怀凝这才知道在她被隔离期间,张父二次脑卒中了,这次拖延太久,他半边身体瘫痪了。 顾不上吃饭,她立刻回家一趟。换作其他家庭,简直是晴天霹雳,可她到家时,张母却喜气洋洋,换了一件极其鲜亮的好衣服。她甚至连性情都正常了许多,对张怀凝也是轻声细语,有了个好母亲的雏形。 姨妈也在桌边吃饭,偷偷告知她许多内情,都是钟点工透露的。原来张父病愈后,对妻子的态度又反复起来。既看不惯她的愚笨,又依赖她的照料,多年的夫妻,他们吵闹起来也是藕断丝连。张母在丈夫处受了气,照例责怪女人,把钟点工痛骂一通,疑心她要勾引。闹闹哄哄,惹得张父又想把她扫地出门。他夜里算账,发现还是有请看护的开销。 张父的病最忌讳高油脂的食品,可他又偏爱。张母顺着他心意下厨,油炸油煎,肥肉黄油全不忌讳。张怀凝劝过,她又阳奉阴违。这次张父再发病,多半也是这个原因。那天只有张母在家,不知什么原因,她竟过了一上午才想到叫救护车。 然而一个生病的丈夫,是全心全意仰仗她的。吃饭时,张母先不顾自己,只想着把菜剪成小块,细心喂到张父嘴里。她含情脉脉的眼神,甚至超过张怀凝对杨浔和檀宜之加起来的总和。 难怪她恨女儿和姐姐恨得反常,张怀凝是她夫妻生活的第三者,姨妈又介入了她和外公的关系。 张怀凝觉得讽刺。三十岁前,母亲简直是男人从许愿井里得到的妻子:美丽天真,为爱而生,为爱男人而生。到现在,男人才发现许愿的代价是自己。 饭后,张母回房拿毯子,张怀凝对父亲感叹,道:“妈妈这么爱你,我也没想到。你大概也没想到。” 张父歪在轮椅上,哀怨地看着女儿,说不利索话。张母温柔地擦掉他嘴边的口水,盖好毯子,推他去晒太阳。 散步回来,张父无知无觉睡了,张母道:“你爸爸昨天说,他离不开我。我就说嘛,只要不离婚,当人老婆是一辈子不下岗的。你没看过你爸以前写给我的情书吧?我给你去找。” 她兴冲冲地跑开了,读完信,又说了很多当初的浪漫往事:他们开着收音机,在老房子的客厅里跳舞。他为她读书,读她陌生的诗,哄她入睡。她步履轻快的样子犹如少女。 姨妈还保留在美国打拼时的习惯,看到桌上有空瓶子,她会捡走卖钱。往日张母都会讥讽几句,如今也不再多言,甚至给了她一个塑料袋。难怪钟点工都说她好相处许多。 姨母跟着张怀凝出门,感叹道:“你母亲会幸福地照顾他很多年,社会喜欢宣传爱是女人的一切。这也是为什么我反对你和小浔。你母亲完全被感情操控,幸运的是,她没什么可以失去。你和小浔却不同,你们能有今天,是压制了感情,把理想作为人生的锚。不要感情用事,你妈就是反例。” “虽然你是我姨妈,虽然我很尊敬你,虽然某种意义上你是杨浔的亲人,但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所以,很抱歉,我不会太留情面。”她打给杨浔,开公放,让杨浔整整骂了五分钟。姨妈每次想反驳,他都用‘你是我的谁’堵上。 姨妈不恼,只是笑道:“孩子气。我是旁观者,才能从最理性的角度分析。热恋总是美好的,但又能持续多久。为了爱情作出的牺牲却无法挽回,要是你们日后分手,工作上再见面还能以平常心对待吗?这个世界更需要两个好医生,而非一对怨偶。” 张怀凝道:“别怪我多疑,这么多年都不管他,现在又回来插手,是不是想让他养老?” “太低估钱的作用了。我能照顾好自己,甚至有一笔专门的安乐死款项。我回国因为一场意外。我的前同事被枪击了。我们关系不错,曾经还约会过,后来他结婚,成了一个标准的中产阶级男性,两个孩子一条狗,某天他心血来潮,走了一条不熟悉的近路,腹部中了两枪。当时还活着,事后死于感染。我参加了他的婚礼和葬礼,准备完成遗愿清单。第一条就是回来见小浔。” ”你老了,姨妈,你绝对理性,把握住了时代,可你的时代还是过去。你干涉我和杨浔的事,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掌控力。” “或许是吧。我要给小浔留一笔遗产,无法忍受这笔钱变为夫妻共同财产,和你父母扯上任何关系。你们要是分开,我倒是可以单独给你点钱。”姨妈抽出一张卡片,上面署了郎先生的名字,“你其实还有一个选择。”张父病重,来慰问的人不多,送礼的倒有些,唯独郎先生上门来看一圈。哪怕是看热闹,也是用心看了。 张怀凝道:“我决心和杨浔在一起。” “很遗憾,只能请你做好准备了,我的手段不太光彩,是多年在外生活的残酷积累。” 最简单的方法最奏效,姨妈只是单纯把张母领来医院,趁着张怀凝和杨浔不在,借着感谢同事的由头,挨个分发点心。张母那擅长交际的本性一发挥,主动介绍道:“我是小张的妈妈,那个是小杨的妈妈。”哪怕再找补是没血缘的表亲,不熟悉的同事眼神里已带出些玩味。 冷医生之前也不知道这事,皱着眉不肯要她们给的点心,“他们是表亲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别把家庭伦理剧演过来,这是医院。你们反对他们在一起,和本人说,别来这一套。”她当场打电话把两个当事人叫来。 张怀凝有所准备,但杨浔还在气胸病人的康复期,一激动,又剧烈咳嗽起来。他当即给她们一分钟离开,不走就让保安拉人,再不成就报警。 他专挑姨妈不爱听的话说,“你们不愧是一家人,好姐妹,有够相似,有够恶心人的。”他露出的眼神堪称凶恶,又怕吓到张怀凝,扭头对她,挑了挑眉,道:“没针对你。” 张母大骇,问张怀凝,道:“你一定要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吗?” “对。你们见过他最坏的地方,我见过他最好的一面。”张怀凝道:“要是让我看到你来医院一次,这个月家用少一千。” 张母萌生退意,姨妈却微笑道:“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你们想走下去,表亲结合注定要被议论,这才只是开始。我是冷静地和你谈论此事,也请你冷静点,不要让你的同事对你有坏印象……” 话说到一半,杨浔就因为咳得太用力带血了。姨妈穿着套装,他慢条斯理把血抹在她的衣服上,道:“满意了?”姨妈面色煞白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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