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凝站在门口也笑,做脑电时有个意外发现,不知对他们算不算好消息。她拿了一本德语字典到床边,在白纸上写了五个单词,谎称是术后测验,让老太太记五分钟,看能不能默写。她拼写无误,就是有的字母没写标准。之后是十个单词,十五个单词,最好的记录时五分钟记下二十个单词。 张怀凝道:“手术没什么问题,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个语言天才。”原本担心她是颞叶癫痫,但脑电波形很反常,不符合任何一个典型波形,她也没有临床表现。后来问她当时的感受,她说无聊,忙着看字,像绣花一样绣进脑子。竟然是仪器上的英语标签和品牌名。她可以完全背下。 老太太道:“咱们村也没几个认识外语的。有本事的都出去了,不回来了。”一听不是身体问题,她就大松一口气。 张怀凝却惋惜她错过了很多。世界上总有多语言天才,研究也并未发掘他们大脑的精妙所在。美国就曾有个清洁工,掌握了 24 门语言。可天赋也需要挖掘。 如果这老太太出生在大城市的富裕家庭,或许能成为知名的翻译家或是其他人才。但她只是个农村妇女,她出院后只是继续去种地和养鸡。 张怀凝送了她一本英文字典和几册儿童英语入门绘本,带图画,看着也能解闷。老太太兴高采烈学起外语来,还对老头道:“医生夸我了,你可算捡到宝了。” 她午休时也会教老太太外语,却暗含不忍。老太太学得飞快,已经能读几百字的小故事,如果在年轻时,只会更出色,然而此生的天赋已被浪费。她甚至都没法拿他们当科研对象,他们不日就将回村里,并且此生不会再来。这个世界又怎会知道出过这样的天才。 这天她因事迟到了,进病房时却见钱晶晶在代班教书。她送了本原版的《傲慢与偏见》,又教她用百元机上的语音读书。老太太问,这书是讲什么的。她说,讲男的女的乱搞男女关系。老太太说,那不错,她爱看。 事后,张怀凝对她感概,道:“她现在才学是不是太晚了?回去后会不会难过浪费了人生?” 钱晶晶骂她,“你想多了,庄稼人没那么矫情。有一天过一天,不是大的成就才叫有意义,今天比昨天好,就叫意义。你没见过死人吧?我见过。” “那时候我老家还分大集体和小集体,吃国字头的饭,就是光荣。有个人,在大集体当干部,领导百来个人,孩子在职工专属的小学读书,他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结果先是妻子,再是他,都下岗了。他本来就是个酒蒙子,白的黄的都喝,最看不上喝格瓦斯的。那天他穿着工作服,喝了家里最后瓶白酒,就从十楼跳下来。那酒本来想拿去送礼走关系的。那个人是我爸。” “后来呢?”张怀凝的声音冻住了。 “我妈那时候靠摆摊赚钱,带着我去认尸。晚上她还给饭店刷瓶子,回家一哭,刷好的瓶子又碎了两个。天都塌了。然而没事,还是那么过来了。我爸觉着下岗了,不光荣了没意义。我妈觉着把我养大就是意义。”她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和你说这些,就是忽然想到了。你估计也觉得我挺没意义的,户口都才刚着落,混得肯定没你出息。” “你是不是不想我走?”张怀凝顿时明白她为什么近来总避开自己,原来是一份近乡情怯的心。 “我管的住你吗?” “试试看,你说了我会听。其实我也觉得认识你们很有意义。我没什么家能回,想起朋友让我能坚持更久,来,抱一下,晶晶宝贝。”钱晶晶嫌肉麻,骂骂咧咧推开她,红着脸就跑了。 犹豫再三,张怀凝还是去要回了辞呈。 秦主任竟然没给,反而斥责道:“想通了?要把辞呈要回去?拿我这里当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张怀凝道:“对不起,是我莽撞了,主任。” “不要说这种空话,我要问问你到底一开始怎么想的,现在又怎么改主意了。把脑子里的条条框框理清楚,不然早晚还要再犯。” 辞职也难,不辞也难,没想到还会被抽查思政。张怀凝只得承认,“其实我没太想清楚,今年太多的事一起发生,我难以承受。这次输入性鼠疫一共两例,到我们院那个病人活下来了,还有一个没去医院,在家里死了。他们是同一个旅行团的,一个是大学情侣出去玩,还有一个是中年人省吃俭用跑这一趟。人生没什么公平,我有时也会想,是不是抓在手上的才是真。” “人就两只手,抓住些就要放掉些。这是很公平的。一辈子有起有落,像跑马拉松,到最后靠的就是韧性,说忍也是忍。忍到最后,到了终点,凡事就有了回报。” “可要是忍不过去呢?” “忍不过去也要忍,所以人发明了希望。人生很快的,十年二十年,眨眼就过,有个目标朝前看,坚持下来不难。”秦主任把辞呈推给她。她拿了回去,又见冷医生的辞呈还搁在一旁。 张怀凝约郎先生见一面,专程穿了最好的一条裙子。郎先生一瞄见她便笑,势在必得,去牵她的手,忽然又生出一丝厌烦。既然已经得手,那她就算有千般个性,也变得泯然众人。 不料他的手还没碰到实处,她轻巧一躲,避了过去,后退几步,两手背在身后,轻飘飘道:“多谢郎先生的厚爱,我左思右想,还是不劳烦您,更无福当您孩子的继母。为求郑重,我觉得还是与您面谈为好。” “怎么就改主意了?” “还要多谢您的一番话,帮我指明方向。我决定留在公立,哪怕明确与我舅舅翻脸,并且没有任何回报。我也认了。您说的很对,我是时代的产物,这段时间我才发现最在意的是人与人之间微弱的联系,我没办法把医疗做成服务业。” “你说这么多,对我有什么好处?”他依旧在笑,笑意里尽是发作边缘的忍耐。 “好玩啊。得罪了我舅舅,他肯定不会罢休,我和院长的关系也一般,以后全是问题。您说要和我发展感情,未必是认真的,可挑选的对象有很多。真要是认真了,您会少个乐子看。一个人要是完全没理想,也就不过如此。一个人要是眼里只有理想,多半也疯了。只有我这样的人,会一直为了理想挣扎下去,狼狈得不行。生活都是要对比的,没有穷,怎么显贵。没有我的狼狈,怎么显得旁的体面。”也算看透了他,情感上的枯竭,他比她更明显,生来什么就有的人,百无聊赖是常态。他对她的游刃有余的风度,多半也是某处的心力不足。好处是他不至于急色。 她送了一本鸟类画册给他,意有所指,道: “观鸟嘛,也不是只看一季,来来回回才有意思。” 郎先生不置可否,佯怒了片刻,还是被她逗笑了,“你确实不同寻常,你舅舅没看错人。可惜了,他也招揽不了你。”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戏班子临上台前对角儿的鼓励。“你知道辛苦,还要留下来?” “人嘛,有时候不犯贱心里难受。我贱了这一下,晚上睡得都好了。” 郎先生抱着肩,不表态,认为她服软的态度不够,他便不想给她台阶下。她也是早有预料,拿他的原话又奉上,道:“郎先生愿不愿意和我打个赌?”她又拿出一个空汽水瓶,“要是我赢了,郎先生就请放我一马吧。” 按理,她是不该赢的,就算两人都丢中了,也不过是打平。照例是郎先生先丢,一根筷子直直飞进瓶口,可她却把瓶子提起来一晃,原来瓶底钻了个洞,筷子又从洞口掉了出来。轮到她时,她倒着丢了一根叉子进去,正好卡住。 郎先生笑道:“练很久了吧?” “是挺久的。” ”小聪明,还挺逗趣。你就希望你的小聪明能护你一辈子吧。”郎先生还是收下了那本画册,是同意到此为止。 临走前又道:“其实我的想法和你舅舅是一样,赌你赢,是不想你下不来台。人性啊,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打倒了帝王将相,批臭了才子佳人,可没多久,他们都翻倍等上了台。原来帝王将相的车夫爱看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奴仆爱看才子佳人。” 事后,她才知道郎先生的哥哥和宫院长那一派素不和。也没说谎,对头也算是认识。要是张怀凝那天跟着他去,无论事后如何解释,传到院长耳朵里,都该收拾铺盖准备走人了。郎先生有意透露给她,估计有心看好戏,乐得欣赏她和舅舅打得头破血流。 真不愧是舅舅,没事就让她上一当,当当还都不重样。真要着了他的道,他还能无辜一摊手,道:“我可没逼你,是你自己想走捷径,不过没事,人性如此。” 张怀凝倒是看淡了,失去了分院的位子,她暂时无欲则刚。反正副高已经过公示期,明年就能拿证,她对安慰奖都心怀感恩,鼓励自己道:“你这个年纪能当副高已经够出色了,还能抽空睡同事,真是个厉害的书呆子。” 她不在乎舅舅怎么对付自己,他的手也伸不了那么宽。然而,他针对的是檀宜之。 一个两难局面, 檀宜之是因病辞职,给前司留了情面。然而生病的事可大可小,他的病情现在被渲染得极其严重。要是他自证身体健康,就默认是金蝉脱壳。如果他沉默不言,现在金融业本就在寂寥之秋,雇佣病患又是极大的风险,压价压得吓人。 舅舅当然没那么大的能量,不至于让他彻底失业,目的是让他的那套房子断供,月供七万八拖他半年就够捉襟见肘。 生怕檀宜之不说自己的难处,舅舅特意打来电话,道:“都说最好的前夫是死掉的前夫,你既然开展了新感情,肯定不在乎之前那个了。我知道你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 张怀凝道:“万一我是呢?” “太不幸了。你手边有那么多流动资金吗?要不找我借点吧,我和你凡事都有商量。” “舅舅人真是太好了,我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怀凝只得和杨浔商量对策。杨浔问道:“我只知道那套房上杠杆了,但不知道贷了多少,你说吧,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还剩一千多万房贷。” “那个零头也有不少吧。” 张怀凝苦笑着默认了,杨浔干笑两声,“要是他嫌开网约车丢份,我介绍他去夜店跳舞吧。”没再说什么,他回房间拿计算器,又丢给张怀凝一个,两人连夜算钱,掏空存款能借给檀宜之多少。肯定不够,公立医院的医生又不是印钞机。 另外一条出路是檀宜之卖房,但按现在的价位,至少折损三分之一,他白干十年,还未必能马上找到买家。 杨浔想到剩下的出路是找姨妈借钱,张怀凝断然拒绝,“檀宜之说到底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对他那么好,当心他嫁给你。”她打电话叫舅舅的司机来接,“我来处理吧,我要去玩阴的了。瘸子不给人活路,他也别想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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