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孩子就是华国围棋的新象。 庭见秋在年纪上实在和他们差得有点远,不指望和他们做朋友,赛前见这些年轻棋手总是聚在一起摆棋、约饭,唯独她和辛芸,游离在人群之外,她还有些羡慕。 后来她才知道,闭幕式一结束,这群小朋友就拉了一个王者开黑群,每天下了棋桌就组团进峡谷,都是过命的交情。 就她和辛芸两个人不在群里。 来到新象杯,这一届定段的年轻棋手,和上一届定段的年轻棋手,世纪大会晤,一问,各有一个王者群,两群合一,队伍壮大,更加热闹。 唯独庭见秋和辛芸,仍然不在群里。 一想到这,连对棋态度轻慢的辛芸,她看着都有种同呼吸共患难的顺眼。 新象杯赛程两天过去,庭见秋抽签对弈的小棋手,肉眼可见地挂上了黑眼圈,比赛时气息奄奄,下着下着眼睛就要闭上了。 中盘,庭见秋有意逗逗小孩:“王者荣耀真这么好玩?” 小孩立马来了精神:“那是!抢人头,刺激啊!我爸跟我住一屋,我半夜躲厕所里开黑。” 庭见秋先冲,再断,分断长龙之后分别绞杀:“这算不算你们说的Double Kill,抢人头?确实刺激。” “……阿姨别笑了我害怕。” 庭见秋连胜六局,凶悍力大的棋风,碾过一众熬得神志不清的小孩。 终于,有同期定段的年轻棋手羞涩地捧着微信群二维码,问她要不要加入。 她正想回绝说自己不会打游戏,发现群聊名称变成: 【王者哪有围棋香(新初段交流群)】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接续老爸未竟的志业,以这种方式为青年围棋教育做出了一点贡献。 赛程第四日,上午,第七轮。 庭见秋第三次,对弈与她同为六连胜的辛芸。 庭见秋讶异于辛芸的胜率。在定段赛上,数十名冲段的少女之间,取得七胜二负的高胜率,已是难得;短短一个月出头,又在一群成功定段的棋手之间连胜,更是质的突破。 ——真的会有人进益如此之快吗? 比赛开始,庭见秋熟练开局。她是快棋强手,棋感敏锐,即便是常规赛制,也落子极快。 可辛芸落子比她还快。 全然不假思索,在庭见秋落子的下一秒,便紧逼一步。 庭见秋的布局,是短刀横陈的荆棘林,刃树剑山,令人望而生怯。 可偏偏辛芸是天下最不识什么是“怯”的人。就算是荆棘林,也总有可以落脚的软泥地。找准薄弱之处,谨慎踏入,细心攻杀,未必没有破解之法。 辛芸熟悉庭见秋布局的每一处紧要。似摁住长蛇七寸,牢牢把握庭见秋布局命脉。 好像庭见秋的所有谋划,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庭见秋贪快,她便牵住庭见秋的步子,令她速度减缓。庭见秋争先,她便严厉拷问庭见秋薄弱之处,令她不得不应对,不敢擅自脱先。 庭见秋如深陷蛛网泥沼之中,动弹不得。 她是擅长力战的悍将,唯独面对辛芸,却如利斧劈入流动不居的野水,破开空无,空无毫发无伤。一腔蛮力徒然,面前的辛芸全不费力,气定神闲。 362手,庭见秋粘上最后一个单官。 庭见秋持白,三目负。 这是一场布局时期便注定的惨败。 “短刀流”布局——围乙时期,已有棋迷在讲棋时,大胆地为庭见秋的布局命名——高效占场、孤子互动的优势特点,在与辛芸对弈时,荡然无存。辛芸有备而来,洞察短刀流的几处致命缺陷,攻击犀利准确,在降低庭见秋布局效率的同时,切断孤子之间的联系,再分别作战。 盘面上,庭见秋所持白子,一片残山剩水,破败黯然。 如果庭见秋的布局不能发挥长势,实现棋子之间的有力配合,那么,庭见秋的所谓创新,和不会背定式、随性乱下的小孩无异。 纵使后半程,辛芸的攻击杂乱无章,防守空虚疏漏,任庭见秋用力搜刮,仍然,正如无法在流沙之上搭建巨塔,布局时期的败势已无法挽回。 “辛芸,”她的声音,随着落在棋盘之上未稳的白子,克制不住地发颤,“请你告诉我,这棋谁教你的?” 言宜歌,仇嘉铭,谢砚之,赵良甫,谢颖,韩智闵……如此之多的前辈同仁,在过去的四个月里,帮助她打磨这套布局。无数次实践也证明,她的天赋棋感,能够将这套布局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仅凭一个今年围乙才露头的新人,她不信,辛芸能凭三盘棋,破了她的布局。 辛芸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元修明九段,你认识吗?” 见到庭见秋乍变的脸色,辛芸扬眉一笑:“原来他真的很出名啊,我还说他怎么摆这么大的谱。” 辛芸拾起椅背上的包,一边离场,一边快活地念念叨叨,音调像只小鸟似的轻盈:“哎呀,又赢了,好无聊。” 庭见秋无声跟在她身后,走出赛场,才轻声叫住她:“辛芸。” 辛芸转过头来,神色昂扬轻蔑:“怎么,手下败将?” “这场比赛……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辛芸蹙眉:“什么意思?” 她不再说话,只深深地看了辛芸一眼,转身离开。 庭见秋离开赛场之后,没有回选手休息室。 她顺着逃生标志,在无人的楼梯间里,蹲下,将脸深深埋进手心里,嗅见指甲、指缝之间沾染的棋具陈旧的气味。 两只细瘦的手,泛着苍白的颜色,在八月的酷暑天气里,却如坠冷窟,寒意深重,染上她短促而克制的呼吸吐出的水汽,像濒死的白蛾一般,不断挣扎颤动。 在棋桌上,她废了好大的劲,才压抑住握子的手的颤抖,将棋子落在准确的位置,至少,将这盘棋完整地下完了。 此刻,如果能大哭出来就好了。 把胸口压抑的情绪,化作眼泪和大喊,如将自己方才惨败的记忆一把火烧尽,使得整个人都变得轻盈透明。 但她哭不出。她就像是一只应激的小兽,艰难地顺着气,思绪前所未有地紊乱,连关于刚下完的棋的记忆,都如一地尖锐的破玻璃,难以拼合。 她不得不承认,此刻裹挟着她的情绪,不是输棋之后,她习以为常的不甘,或是伤心。 ——而是恐惧。 被远比自己强大的生物,牢牢牵制于股掌之间的恐惧。 辛芸大胆灵活的棋路,佐以元修明精心的筹划设计,至少在棋局的前半程,令庭见秋没有任何挣扎之力。 她像是骤然被长灯照彻的粗布玩偶,拙劣的针脚,微小的、漏着棉絮的缝隙,都暴露无遗。 这就是二十年来被称为“三国第一人”的元修明九段的棋力。 幼时,她在庭岘的指导下,学习元修明的棋谱。她一向不喜欢元修明的棋风。元修明有一番独门的行棋节奏,慢,厚,棋势极重,如一把钝刀,不见锋刃,却始终将局面控制在自己掌下。 她爱看杀棋紧气,元修明的棋风,和她的棋路不对付。 十余年后,隔着辛芸,真切地与元修明作战,她方知纵横十九道之间,有以杀止杀,更有不战之战。 下午,“新象杯”第八轮。 辛芸对阵一名去年定段的二段青年棋手。 她下得兴致缺缺,对面却出了一脑门子汗。她定睛一看棋盘上自己下出来的棋。哪怕就她这种除了对阵庭见秋时动真格、其他时候都下着玩的水平,也能看出来,自己盘面上这坨白色形状,实在不像是出汗才能杀掉的棋。 她是多缺心,直到庭见秋提醒,才反应过来不对。 辛芸心念一动,放着断点不补,潇洒地往外飞了一手。 对面汗流得更厉害了,好像突然瞎了眼似的,不知所云地跟了一手飞。 辛芸不下了,撑着下巴,一脸好笑地看着对面的年轻棋手: “堂堂二段,想让棋还不能被我看出来,跟着我的棋,下出这种狗屎,不容易吧?” 对面闷声不答。 “我爸给了你多少钱?你努努力,下赢我,我能给更多。” 说完把自己的断点补了,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手的招式。 对方失明又失聪,没听见似的,接着下臭棋。 辛芸明白,她能拿得出的,只有钱。作为棋协重要赞助商,辛战国可不止拿得出钱。——机会,名声,前程,做顶尖棋手,做围棋教练,又或是凭借围棋赛事中的成绩录取更好的大学。多少棋手在灰茫的棋院里耗尽自己的青春,才挣得一丝未来。在这些事物面前,比赛的规则,围棋的道德,根本不重要。 他们不像庭见秋。 只有庭见秋除了棋,什么也不要。 正因如此,也只有庭见秋值得做她的对手。 她本想直接扔两枚子上去投降,转念一想,还是留在棋桌上,陪对手又演了几步,才不耐烦地:“你赶紧投降,交差去吧。” 那棋手看着快哭出来了,感恩地连下两子,连声说谢谢辛姐。 她锁着眉,起身离开。 这是她做过的,最没意思的慈善活动。 走出门,她拨通辛战国的电话,接起的却是辛战国的特助张庞,对方和声细气地: “喂,小芸。” “胖,”辛芸语气低沉,“你让老头接电话。” “辛董在开会,有什么话,可以先告诉我,我来转达。” 辛芸压抑地一顿,下一瞬,对着电话那一头厉声:“你让他滚出来接我的电话!” 对方仍语气温和,音调却冷下来,如一面冰墙,划分出一道高位者与下位者之间的天堑:“辛董说,希望你情绪冷静下来之后,再跟他对话。” 总是这样。 辛芸是辛建国宠爱的一匹小马驹,在辛建国划定的草场之内,他会竭尽所能地给她一切,哄她开心。 但她如果想要往外再迈一步—— “我很冷静,我冷静到一听到是你接起电话,就能猜到你们派了人在现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知道我意识到你们买棋,知道我要来找老头问个清楚,问到底有几盘棋,我是凭我自己的能力赢的……” 对面听得无声,似包容孩子的胡闹。 她无力地止声。 她对着电话咆哮的样子,像是阁楼上的疯女人。裁决她情绪是否稳定的权力,不属于她自己。威权高高在上,予取予求,沉默而巍然,她撼动不了半分。 半晌,张庞柔声哄道:“小芸,拿了冠军,应该高兴才对啊。” “我才不会,按照你们的心意,你们想让我高兴,我就高兴。”辛芸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 第八轮,庭见秋状态不佳,出现两处失误,好在后半程表现顽强,又将局势拉回来了,有惊无险地赢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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