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故事,庭见秋听庭岘说了无数遍,就连那局他战胜石川介九段的棋,她也摆得烂熟。 那是一场劫争缠绕的激战。 “华日擂台赛,为防止作弊,不允许中途封盘。那盘棋,我与他相对枯坐在棋盘两侧,下了足足九个小时。最后,两个人都力竭。我自认用尽全力,他还是胜我半子。 “我当然不服气。你父亲当时只是一个三段的青年棋手,甚至没有参加过国际大赛,闻所未闻。我觉得我之所以输棋,是因为我已经连下了几天擂台,在体力上弱势。于是我找了一个信得过的翻译,替我递话给他,要他晚上偷偷出来,跟我一起复盘。” 庭见秋牙尖咬着鱼骨头,边听边笑:“《西厢记》。” “比《西厢记》难办多了。我们那时候,外事规矩严苛,中日棋手,是绝不能私下有交谊的,不然,一人背一个大处分。”石川介也笑,“我们白天在京郊的中华宾馆比赛,晚上,在京郊又破又小的善华寺里下棋。每天半夜,我抱棋盘,他抱棋子,躲过管理人员,沿着墙根,再往郊外,偷偷走上两公里。语言不通,只下棋。初秋,蚊子毒辣,我们一边下棋,一边在身上乱抓乱挠。” 庭见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眸光微动。 “他赢了我,还要继续守擂,和日国棋手下棋。我也担心过,夜里约棋,会不会影响他的比赛。没想到,他压根不用睡觉,越下越精彩,连赢五局,将日国队早先的优势一举扳平。最后,华国战胜日国,报上将他推举为‘民族英雄’,想必你也知道。” 她当然知道。这是老爸职业生涯中,最光辉的一刻。 “擂台赛结束后,我要随队离开华国。我与他无法通信,只好约定,如果我有机会,来华比赛,无论在哪个城市,当夜,都会在当地最知名的寺庙里,摆好棋盘等他。” “——而我老爸,”庭见秋眼底湿润,“要带上棋子。” 石川介全然不知她为何神色微变,笑着点点头。 “你父亲是一个守诺的人。我和他的约定,一旦被人知道,两个人的职业生涯,都将毁于一旦,还可能有其他麻烦。然而,十五年间,我访华七次,他赴约六次。” 庭见秋搁在铁质餐桌上的手微微颤动。 不,第七次,他也去了。 拖着病体,抱着他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昂贵云子,倒了一班又一班的公交。 只是他没有抵达。 扑朔迷离的往事中,空缺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补上了。她终于知道老爸是为了什么,每年报名华日擂台赛的预选赛,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抱着两罐棋子,孤身离家,坐上没有返程的公交。 “你父亲去世很久之后,我才得知他患病的事。他过世后,我再也没有下过那么好的棋。——直到你出现。” “我?”庭见秋微怔。 石川介轻笑:“这不是你的原话吗。你的棋,是庭岘教的,你要用你的棋,为他言说。” 她眼眶微热,用力点点头。 “见秋,你的棋,有你父亲的风采,也已经远胜于他。假若庭岘在世,见到你的棋,想必会很得意吧。” “真的吗?”庭见秋嗓音里带着轻微的颤意,“可我现在……” 石川介正色,缓慢说:“你和小理的两盘棋,我看了。论中盘战斗的手筋,你并不逊于他。之所以连负两局,都是因为开局,你没有发挥出你的优势。” 提及开局,庭见秋心头一紧。 “——你明明有可以克制小理的一套布局,为什么不用呢?” 他说的,是短刀流布局。 庭见秋坐正,肃然说:“请您随我来我们棋队的训练室,我有一局想向您请教的棋。” 谢砚之受伤后,庭见秋为方便照料他,一直和谢颖住在医院和疗养院边上,没有回过训练室。 这一日,训练室里人很齐。除了在疗养院陪护谢砚之的言宜歌之外,选手和教练都在,在庭见秋携石川介走进训练室的一瞬,齐刷刷转过来看向她。 杜律成结巴两声:“虎、虎哥!” 冯安康伸手,一记头槌:“屁!男女都不分了,这是哥吗你就乱叫?” 杜律成赶紧改口:“虎神!” 庭见秋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秋老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几名选手呆呆地看向她。 “虎神你都不上网的吗?!” 庭见秋摇了摇头:“网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看了心烦,好几天没用手机了。” 冯安康幽幽:“弈世论坛都炸了几天了……” 秋老虎实名之后,庭见秋的口碑一朝逆转。 庭见秋可能是个无名无姓的初段棋手,公开的棋也就那么几盘;但秋老虎,那可是拿弈世网当鱼塘练手、把仇嘉铭七段治得服服帖帖、能和谢砚之九段打个来回的,匿名之神。 骂庭见秋的棋手一时偃旗息鼓。毕竟他们学了秋老虎半年的棋,也算是互联网门生,对老师,不敢大不敬。 更有庭见秋在“新象杯”上结识的年轻棋手们,站出来替她打抱不平: 如果庭见秋的水平,真的只是表演赛上展现出来的那种程度,真的像刘柏巍在报道里渲染得这么糟糕——那怎么解释她能够在“新象杯”战胜为数甚众的新职业棋手,拔得头筹? 难道要说,新初段,都菜? 媒体也不再吭声了。 如果庭见秋,就是弈世网今年风生水起的新任顶流“秋老虎”,那么,她与元修明的那场表演赛,就并不能代表她的真实实力。反而,她在围乙上的惊人表现,定段赛全胜直升、新象杯亚军等鲜亮的战绩,乃至她与石川理差距微弱的两盘输棋,都重新被提起、分析。 庭见秋究竟水平如何,媒体不敢妄断。 所有人,都在等华日友谊赛重启之后,庭见秋与石川理的下一轮比赛。 如果是秋老虎,能和谢砚之掰手腕的秋老虎,或许,和石川理有一敌之力。 趁“秋老虎”脱马事件热度正高,公众号【观棋不语杨惠子】贴出一篇时论: 【秋老虎:重新定义“女人棋”】 这篇文章,与一个月前刘柏巍贬斥庭见秋的报道针锋相对,爬梳了弈世论坛长期以来对于秋老虎性别身份的种种臆测,将以棋风断男女、“男人棋”应当如何而“女人棋”又该如何的言论,称为“男权神话笼罩下的陈旧叙事”。 围棋只分黑白,不论男女。 秋老虎的棋,便是明证。 秋老虎本人,对这一切全然不知,也丝毫不感兴趣,应了声“哦”,就向队友们介绍: “这位是石川介先生。” 石川介患病之后,鲜少在外露面,近十年定段的棋手,没有在公开赛事上见到石川介的机会。 在场的三名国家队成员,听到这个名字,又望向庭见秋身后,身形佝偻瘦削的老先生,一个比一个吃惊。 迟纬:“哪个石川介?” 冯安康:“我想的那个石川介?” 杜律成哆嗦:“虎神人脉……” 石川介温和谦逊地向华国棋手们问了声好:“叨扰了,借贵地摆棋。” 杜律成:“您客气了,您要是喜欢,在我头上摆都行。” 冯安康又伸手,一记头槌。 迟纬九段毕竟见过大世面,立马狗腿地为石川介布置好棋桌棋局,摆好适宜常坐的软椅,又说:“您身体如果有任何不适,及时跟我们说。” 石川介认识迟纬,微笑谢过:“多谢小迟。我这阵子恢复不错,不必担心。” 庭见秋不多话,落座在石川介面前,飞快地摆出她与辛芸的第三战,将自己短刀流布局的设计理念,以及辛芸如何将自己的短刀流布局一一拆解,讲给石川介听。 石川介垂首,安静听棋看棋。 半晌,石川介问:“我让小理给你的三册本因坊秀成的珍珑棋局,你读了吗?” 庭见秋答:“只研读了第一册。” “我患病之后,不再参加比赛,潜心研读秀成先生的几部手记。唯有这三册,我病情恶化,无暇研究,所以让小理转送给你。”石川介神情庄重,“研读秀成先生的弈理,我才悟到大音希声,是围棋至上妙法,棋力也由此精进。” 庭见秋轻屏呼吸,听得专注。 “元修明这套棋,之所以克制了你的布局,原因有二。一,他看穿你布局上的几处漏洞断点,在恰当的时机分断作战,牵制你几处棋形的呼应联系。二,他把自身走得很厚,使得作战全无必要,他可以以厚势取胜,这正是大音希声之法。” 这些话,谢颖和赵良甫也说过。 但石川介的语气,显然是知道如何破解。 “你能做的,就是快。” 庭见秋轻声:“快?” 她已经很快了。她的短刀流,正是以高效布局著称。 “对,比你现在,还要更快。”石川介温厚一笑,“围棋的公平之处在于,一人,只能下一步。只要你把每颗子的效率,发挥到极致,将棋走快、走畅,他便来不及分断,也来不及做厚。” 庭见秋点头称是。 “本因坊秀成,便在高效手筋之上,颇有研究。他并非如你一般的力战棋手。他的棋,轻盈、迅捷,快到可以止战于未战之际,这又是另一种不战之战,正好可以用以应对元修明的棋风。” 石川介拈起庭见秋所持的白子,肃然道: “且看我用本因坊秀成的棋,试一试元修明。” 第50章 让二追三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一连两日,石川介展现出以他的身体状况而言可称惊人的体力与毅力,稳坐棋盘边,陪同庭见秋设计布局。 他孱弱体虚,话音轻如一阵微风,需要庭见秋凝神细听。 庭见秋怕老先生身体吃不消,八点之后,便催促石川介先进房休息。 温厚平和的老人,此时却表现出惊人的固执,强硬地留在棋桌上,说: “抱歉,我还想下棋。” 不是为了指导庭见秋。 而是他想。 能和情态、棋风与故友近似的女孩对弈,一解平生之憾,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幸运。 夜半,几位年轻棋手都撑不住,早早回房洗漱休息,石川介仍抿着无血色的、干皱的唇,对着棋盘长久凝思,不时出声与庭见秋讨论。 庭见秋再三问他是否需要休息,石川介哈哈一笑,念出一句华国古诗: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有多长。有限的时间里,他只争朝夕。 两日过去,谢砚之不满地给庭见秋打来电话,问她为什么这么久没来看自己。 庭见秋还没解释几句,背景音传来冯安康向石川介讨教的声音:“石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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