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玫将一众男棋手挑下马去,八轮全胜,稳居第一。 最后担任主将的,却是七胜一负的元修明。 理由是,华国围棋国家队,从无让女棋手挑大梁的先例。让女棋手做主将,等于表明国家队里的一众男棋手,连女人都下不过。他们的脸面金贵,丢不得。 陆长玫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决定。她无意争做主将。于她而言,主将台和副将台,都是棋,只要能下棋,她便满足了。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样想。 元修明面上神情短暂僵了一瞬,转而又是一阵大笑:“我害死陆长玫?这不过你臆造的童话故事,好像这出烂戏里有一个恶人,剩下的所有人都可以安心地做受害者。如果不是陆长玫大晚上浓妆艳抹和两个陌生男性在卡拉OK这种地方共处一室,如果不是她自己心态差、这么难看地输了棋,谁举报得了这位大棋士,女巾帼?” 元修明念出陆长玫的名字,每一声都令她作呕。 她冷冷地露出一笑:“元修明,这三十年来,你就是这样说服自己,才能每晚心安理得地入睡的,是吗?” 元修明厌烦地摆摆手:“我没有什么可睡不着的。” 这注定是一场无法进行下去的谈话。 谢颖转身离开,顺着她熟悉的长廊,一路向北,摸到她曾住五年的寝室。 昔日她摆了一日棋之后倦极休息的房间,已改作一间杂物室,摆满积灰的棋具。 上下铺已拆,白墙重新粉刷过,她和陆长玫嬉闹的痕迹,尽数消弭。 她在自己熟悉的一方小空间内,躬下身子,深深地呼吸着,将似被重重按压得生疼的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愤怒,痛苦,悲伤,不甘,一并吐出。 等情绪略平复下来,她从口袋里,掏出正在录音的手机,点下终止键。 华国围棋协会的处分公告里,只说陆长玫私会日国男棋手。 可没说,是几个男棋手。 三十年。没有证据、空空挣扎的三十年过去,她终于让元修明亲口承认,当夜,在朝国的卡拉OK里,和日国棋手共处一室的,不止陆长玫一人。 还有一个,多年来踏在陆长玫枯干血痕之上,光鲜亮丽的元修明。 谢颖深知,录音中的一时口误,效力太低,无法作为决定性证据,他大有狡辩的余地。 但这是元修明出错的开始。 她会耐心布局,谨慎经营,如狩猎前的母狮,迂回周旋,静候对手的下一个失误。 谢砚之睁眼时,天已大亮,身侧只有庭见秋一人。 昨夜,她没来得及回酒店换衣服,米色衬衫上的血污发黑。连着下了两天比赛,本就体力大损,又因为他的伤,又是大哭又是折腾,她终于累得趴在谢砚之病床左侧睡着。她睡相很乖,小臂交叠,脑袋搁在手臂上,怕打扰他休息,只占了很窄的一点床边,沾过黏腻血水的长发结作一绺绺的,凌乱地散下来,落在臂弯、榻上、脸颊侧。 他抬起安着镇痛泵的、没有受伤的左手,轻柔地碰了碰她的头发。 庭见秋猛地睁眼,坐起身来。 他低声问:“吓着你了?” “吓死我了。”庭见秋眨了眨眼,眼底泛红,嗓音本就低,如今全哑了。 谢砚之忙道歉:“对不起,以后不在你睡觉的时候打扰你。” “我是说你的手。”床单下,她手指用力绞在一处,竭力抑制眼眶里快要坠下的眼泪。 谢砚之无奈:“医生不是说没什么大事吗?我好好复健就可以了。你哭得像我残废了一样。” “不许胡说八道。” 她突然沉下上半身,将整个毛茸茸的脑袋,埋在谢砚之左臂的肘弯。谢砚之左臂一僵,右手麻药失效之后钻心的痛觉霎时消退,他只能感受到肘部贴着的、她温热柔软的皮肤,和湿润睫毛抖动的细微痒意。 “我以前不常哭的。没时间哭,哭一分钟就少赚一分钟的钱,少看一分钟的书,太奢侈了。”她吐息温热,嗓音沙哑清冽,“认识你之后,好像总是哭。” 谢砚之心头蓦地一跳,像无数只蝶,刹那破蛹。 “但我还是觉得,小燕子,认识你是我遇见过最幸运的事。” 第48章 脱马拥护秋老虎暴政。 九点,言宜歌从酒店里带了早餐和换洗衣物来。 华日友谊赛第二组的赛程安排已出,她将要对阵日国男棋手渡边一野七段,每日闷在房间里研究对手的棋谱,不看手机,睡得也早。第二天醒来,发现谢颖、谢砚之、庭见秋都没有回酒店,华国国家队气氛低压,她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立刻备上谢砚之和庭见秋需要的东西,打车去医院探视。 新闻里,打码的现场照片上,血迹模糊凌乱。她自认为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在进入病房,看见谢砚之被精细包扎起来、一动不动地摆在床侧的手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崩溃大叫: “谁干的?!杀千刀的东西……” “小点声吧,这是在病房,怪叫大耳朵驴。”谢砚之安抚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到巴不得自己划我一刀。” 言宜歌瞪圆了眼:“是啊,第一刀被抢了,我能不急吗?” 庭见秋接过言宜歌手里的一包衣物,说她去换身衣服,请言宜歌照看一下谢砚之。 谢砚之幸福躺平,言宜歌挂起邪恶的微笑,坐在他床边,举起一袋散发着温热甜香的蟹黄小笼,在他眼前晃了晃: “喊声师姐听听,我就给你吃。” 谢砚之呵呵冷笑:“饿死事小,师姐事大。” “……”言宜歌露出嫌恶表情,不情不愿地把小笼包递到他左手边,“好烂的谐音梗。” 她和谢砚之,是当年首尔围棋道场里,仅有的两名的华人棋手。 十一岁那年,她刚到首尔,尚不能熟练使用语言,是谢砚之不厌其烦地带她练习朝语,帮助她和老师同学交流,在朝国棋手排挤她的时候,陪她摆棋。 她真挚地向谢砚之道谢,男孩一向端着装腔作势的老成笑容的脸上,现出一瞬的认真: “不客气。我也很想听有人跟我说华语。你来之前,我只能在网上找点华国电视剧,吃饭的时候放着听。” 原来她不在的两年里,谢砚之也曾经像她一样寂寞。 无论后来怎么彼此嫌弃结仇,互相拆台作弄,在首尔并肩学棋的三年,他们算是对方唯一的亲人,唯一可以托付信赖的后背。 一笼包子,谢砚之吃得慢条斯理,边吃边假装不经意地瞟向大门。 他在等庭见秋回来。 庭见秋这才走了十几分钟。 “谢砚之,我确实是讨厌你。”言宜歌看他吃得心不在焉,神色复杂,“之前。” 谢砚之突然被骂,微扬眉梢,等她下文。 “我讨厌你虚伪,总是想讨好所有人,但其实又没真的把谁放心上。” 谢砚之垂眼,含糊地“嗯”一声。 “但现在,我又觉得,你爱她爱得太认真了。” 言宜歌没有说清楚,这个“她”指的是谁。但两人心照不宣。 谢砚之没什么反应,安静地吃包子,半晌,才绽开一个自嘲般的苦笑,低声: “原来我是爱她吗?我还以为我只是喜欢她呢。” 庭见秋在医院的卫生间里,换了身衣服,简单洗漱了一把,用清水把身上的脏污洗净了,才拾掇出一个人的样子。只是脸色仍然差得要命。 她从兜里掏出手机,略过微信里弹出的无数问候消息,打开弈世的棋闻论坛。 弈世论坛中的几座千层高楼,都是有关华日友谊赛的。 首先,是有关国家队人选的争议。 庭岘的丑闻,她在新象杯闭幕式上对邱左思出言不逊,还有表演赛时的失常表现,都令棋迷网友无法信任她有代表华国出战的能力。 她在华日友谊赛中,连输两局,更是让棋迷网友愤慨: 五番棋,几乎没有让二追三的先例。庭见秋连输两局,败势已定,甚至有可能,华日友谊赛的第一组比赛,就被对方零封,剃成光头。 这种可能性,是华国围棋绝对不能承受的耻辱。 之后,她看到了那张作为导火索的照片:第一轮比赛后,她捧着红檀木盒,跟在谢砚之身后,扬着下巴正对他说着什么。 这张照片,坐实她和日方有故。 评论里,骂她的居多。还有不少,连着谢砚之,乃至于整个江陵长玫一起骂,说庭见秋收受日方贿赂,身为领队的谢颖和谢砚之不可能不知情,都是一丘之貉。 ——纷繁复杂的舆论,她一概不知。谢颖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卸载她手上所有与围棋无关的APP,减少她与外界的接触,她自己也从来没有好奇过,每日吃饱睡好,睁眼便是下棋,成了个无事小神仙,还胖了几斤。 那些骂她的话,质疑她的话,她尚且可以不放在心上。 唯独偶尔冒出的几句“谢砚之活该”,刺目,钻心,她忍不了。 又往下划,划到一层高楼,标题赫然是: 【华国职业围棋棋手要是没人了,让虎哥去华日友谊赛,也比庭见秋强。】 评论区一片附议。 由于秋老虎一直没有实名认证,所以弈世的棋友将她当作一名名不见经传的业余强豪,还为她编出了一个晚年悟道、错过定段机会的辛酸故事。虽然仇嘉铭在直播时几次透露过秋老虎是一名女棋手,但绝大多数的棋友还是根据秋老虎的棋风,直觉地将她当成一名男性;又因她经常走出十几年前流行的定式,猜测她年龄应在三四十岁左右,称她为“虎哥”。 她第一次顶着“秋老虎”的三字ID,在论坛发言: 【真的吗?】 弈世论坛很活跃,立即就有人发现秋老虎跟帖: 【秋老虎来了!】 【当然啦!拥护秋老虎暴政!虎门!】 【别看虎哥没入段,据我的人脉说,不少俱乐部里,职业棋手的集训还在观摩虎哥的网棋。】 一个空洞的网络账号,所拥有的拥趸与偏爱,比庭见秋一个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人,还要多。 她哀哀地笑一声。 重返棋坛以来,她一直沉浸在黑白的围棋世界里,满脑子都是理性精密的计算,忘了非理性的爱恨,才有移山倒海的巨力。 她寻了个安静的角落,蹲在医院的墙边一角,疲乏地将头向后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拨通了攀柔的电话。 攀柔接得极快,语气急切: “秋秋,你还好吗?砚之的手术怎么说?你们需要钱,还是需要法务和公关?” 听到攀柔清亮柔和、带着关切的声音,庭见秋眼框顿时涌起酸意:“柔柔姐,手术很成功,这边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是想请你和周总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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