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局,对弈双方持方互换,元修明持黑,谢颖持白。 元修明果然做足准备,根据谢颖第一局棋的行棋思路,设计出新的布局,更厚,更重,如龙盘虎踞,稳占实地的同时,暗藏向中腹动手的杀意。 右上角部的争夺,谢颖一招误判,错失先手,损去几目,形势略有落后。 双方都暗憋着一股气,很快,中腹展开一场恶斗。 庭见秋协助记谱,不时望向对弈的两名老辈九段棋手。 她敏锐地觉察出,谢颖脸色不佳,像是忍着腹痛。 庭见秋抬手叫来裁判,暗示裁判去询问谢颖的身体状况。果然,谢颖申请暂时修整,似踟躇一瞬,才从椅子上站起,向卫生间去。 在女裁判的陪同下,庭见秋忧心她的身体状况,一路跟去卫生间,站在门口等待。 “小秋,”卫生间隔间内,传来谢颖有些不好意思的唤声,“你在吗?” 庭见秋立即应:“我在。” “你有没有……卫生巾?” 这一幕,她太熟悉。只是不知道谢颖还记不记得。 她隔着隔间的门,将十四年前谢颖递给她的粉色薄片,从门下缝隙递过去:“还给您。” “什么?” 她果然不记得了。 谢颖这一生给太多人递过卫生巾。当年十二岁因为赛上初潮,在卫生间里慌乱不已的蓬蓬头小女孩,只是她帮助过的茫茫女孩之一。 隔间内,传来谢颖整理衣衫的窸窣声。 “年轻的时候,我的月经一直是很准时的。”谢颖苦笑,“每当经期正好撞上大赛,我就吃药,让它改时间来,不要让我下棋的时候肚子痛,干扰我比赛。” 庭见秋点点头。 她体质好到堪比中头彩,例假时只有轻微坠痛。然而,每逢棋赛,数小时久坐,或是身下黏腻不适,或是频繁更换卫生巾影响思路,因此,她还是会尽量调整经期。 室友言宜歌更惨,一来例假就疼得在家里扭曲嚎叫。为了尽量减少痛经对比赛的影响,调整经期的激素药,经期时的止痛药,热腾腾的红糖珍珠奶茶,她三管齐下,和不遂意的身体斗争到底。 “……半年没来月经了,再加上我这个年纪,我还以为我绝经了呢。一开始还挺高兴的,以为终于不用受苦了。但又有其他烦心事。” 谢颖没细说,但庭见秋了解季芳宴的更年期症状,大致可以猜到谢颖现在正在经历的变化。 窸窣声停了,谢颖终于打理好自己,门那侧,传来低低的一声叹: “这玩意烦了我半辈子。但一想到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月经,还莫名有点舍不得。” 有些地方会将月经称为“老朋友”。 于女棋手而言,月经是她们的“老对手”,她们自身孕育的、缠斗半生的宿敌。 谢颖终于熬到她一生中最后一次潮汐。从此,她的海面浪静波平,只剩下清晨海雾,傍晚月晕如水。 庭见秋等她打开门,望见她面上腹痛引起的苍白,关切地絮絮叨叨: “等您下完棋,和我妈妈作伴,一起去医院做个体检吧。小燕子不懂这个,我照顾我妈可有经验,我跟您说,您这个情况……” 谢颖:“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 装了一脑袋唠叨的谢颖,捂着耳朵一路小跑回赛场落座。 收拾好身体上的不适,她反手拧了拧久坐酸涩的肩颈,重审棋路,再战元修明。 此刻,她心情好得惊人。即便面前坐着的,是她今生最厌恶的人。 或许是因为庭见秋坐在不远的记谱台,猫科动物般机敏的淡色眼瞳注视着她。 又或许是她知道,这盘棋,陆长玫会看。 因为有她们存在或曾经存在,她在这条茫茫棋路之上,竟咬牙走了几十年,走到现在,这一刻,登顶的前夜。 没能前来为谢颖助阵的江陵队棋手,在京城华一主场,对阵京城队。 最熟悉京城队棋手的谢砚之担任主将。 本届围甲,谢砚之在队友们疯狂外赛刷分的时候,守好阵地,围甲全勤,七次主将战全胜。这一年来,他个人最高荣誉是钟氏杯八强,把最好战绩,最佳状态,全部奉献给了集体。 被闯入决赛、有幸能和庭见秋下三番棋的仇嘉铭调侃为“谢八强”。 谢砚之微笑劝仇嘉铭走夜路小心点。 仇嘉铭完全没意识到谢砚之在生气,哈哈一笑:“谢谢小谢!” 谢砚之:“……” 仇嘉铭是他见过法抗最高的人,天赋异禀,什么嘲讽都进不去他的大脑袋。 其实他介怀的不是钟氏杯止步八强。言宜歌进步如飞,他输棋心服口服。更何况,他早已不在乎奖项、荣誉或名次。 他只是遗憾,庭见秋在最顶级的世界大赛上争冠时,他不是坐在庭见秋面前的人。 好在他也是很好哄的。 庭见秋亲亲他,他又觉得,只是站在庭见秋身后,也很好。 她每一回头,都能看到他。 …… 京城队将围甲季后赛主场,设在京城海心大酒店中,餐标、住宿,都是一流水准,尽显豪奢。 原则是宁可输棋,不可小气,至少在招待上,把江陵队比下去。 京城队的几名棋手,经历了围甲常规赛积分始终被江陵队压一头的挫折,又轮番被江陵队的电脑教练Zen教做人,一个个锐气全无,蔫头耷脑,最狂妄的张博新都不说话,只对着正对面的对手言宜歌哼哼。 言宜歌凶神恶煞:“哼什么哼?” 张博新连哼都不敢哼了。 担任京城队主将的,是久不参赛的元天宇七段。 见他落座,谢砚之打声轻快的招呼:“嗨,服务员,拿瓶水谢谢。” 元天宇:“……” 元天宇:“我今天是来和平地下棋的。你觉不觉得你越来越幼稚了?!” “女朋友惯的。”谢砚之笑眯眯,“你这双端盘子的手多久没下围甲了,你们队敢让你当主将?” 元天宇深吸一口气:“言宜歌,从你师兄身上下来!” “你放心,是我本人。小歌骂人比这难听多了,你还是见识少了。” “……我没兴趣见识谢谢。你们全队,我第二讨厌言宜歌。” 谢砚之没想到他还排了个座次:“最讨厌谁?” 元天宇直直看着他:“你。” “我?”谢砚之不习惯被人讨厌,面露诧异,“因为云松杯的事?” 如果是因为云松杯……倒也不冤。 他自填一眼赢棋,侮辱性太强了。 然而元天宇摇摇头:“不是。” 很早很早之前,元天宇就讨厌谢砚之了。 那时,谢砚之才十七岁,刚回国,签入京城华一,和元天宇是同事队友。在京城华一俱乐部的健身房,换衣间,元天宇无意见到谢砚之赤/裸的脊背。 光洁白皙,肌肉纤薄健康,肩部宽阔舒展。 一寸伤疤都没有。 而他的肩上,背上,臂上,所有能被夏天短袖遮掩住的地方,都是戒尺留下的陈伤,来自他最崇拜景仰、多年来奉若神明的人。 正在穿衣的谢砚之见到他,和气地冲他打招呼,一双形状柔和的眼睛微弯。 元天宇近乎仓皇地离开了换衣间。 他才知道原来有人不需要挨打,也可以成为职业棋手。 他无法在这样的人面前脱下衣服。 每次见到自己的身体,他都会对谢砚之厌憎一分。 这些情绪,他无法对谢砚之说出口。 裁判宣布比赛即将开始,元天宇拈起黑子:“……算了。我大人有大量,懒得跟你计较。把棋下好,要么输得顽强,要么赢得漂亮,我就原谅你。” ——原谅他一身丑陋的伤痕,不光彩的童年,不爱他的父亲。 谢砚之了然:“容易。” 围甲季后赛,第一轮,京城华一主场2:2战平江陵长玫。 主将席,谢砚之一目胜元天宇,江陵长玫得分。 围甲赛后,谢砚之一行人立即驱车前往正在京城围棋道场举办的棋圣挑战赛。 出发时,谢砚之手机开机,给庭见秋发去短信:“妈赢了吗?” 庭见秋回:“还在打劫。” 谢砚之看一眼时间。谢颖这局棋已经下了六个多钟头。 仇嘉铭着急去给谢颖助威,开车又快又虎,颠得全车七荤八素,言宜歌破口大骂,杨惠子拳头铁硬,一下车就抓住司机梆梆一顿揍。 刚抵达赛场外的停车场,就听到五十米外,赛场内传来热闹的响动。 庭见秋发来短信:“赢了。” 江陵队成员原地振臂欢呼,高兴得杨惠子都不揍仇嘉铭了。 谢砚之脸上染上诚挚的欢喜,向赛场疾走几步,却见谢颖从赛场里步履匆匆地出来了,身后跟着庭见秋。 此时正值傍晚时分,徒留天际一线残照,猩红如血。谢颖脚步敏捷,神色隐在昏朦之中。移步到路灯下时,暖黄的灯光刹那将她照得透亮,她手上握着一片硬纸,面上,是积年隐忍的痛苦。 这不是赢棋的人会有的表情。 谢砚之心头蓦地一跳:“妈……” 只见谢颖轻车熟路地绕过几面墙,来到一处墙根,抓起一块头部略尖的石块,用力凿开墙根冻得发硬的泥土。 京城围棋道场,过去,曾是国家队集训用的棋院。 她与陆长玫,在这里共度三个寒暑。 棋院外墙墙角,曾经埋有数枚棋子。这是她们天真的赌约。三十年过去,这栋建筑历经翻新,泥地被翻搅过无数次,当初埋下的棋子,早该消失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像小孩玩泥一样,不管不顾,石头与手指并用地挖出拳头深的小坑。 指甲缝里,掺了冰冷的泥土与小石砾,刺痛,如刀片生剜。 另一只手,她握紧手中的照片——这是她在日国小松家资料室里,搜集证据,寻找松田一助和中谷山时,意外找到的旧照片。 照片是小松制造杯开幕式上,她和陆长玫挽手并肩走进会场的那一瞬。 不知道二人在说些什么,二十一岁的谢颖黑直长发披散,仰头大笑,二十三岁的陆长玫,侧过脸,笑盈盈地看她。 她们一生中最好的一瞬,被一名不知名的日国记者抓拍下来,永久封印在模糊的旧照片里。 最后一次,谢颖不死心地用力往土坑底一刨—— 五枚圆溜溜的黑白塑料棋子,随着她手指的动作,从土坑底,咕噜噜滚出来。 谢颖指尖在疼痛和震颤之中颤抖着。 这绝不可能。 她和陆长玫三十年前埋下的棋子,绝不可能还在原地。 可眼前沾着土的旧棋子,分明像应了她的召唤一样,破土而出。 两枚黑色,三枚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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