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五十年陈的醋,你也吃得这么当真。” 秦嘉守没好气地说:“不到我眼前来就算了,偏偏到我跟前来。我回想起来他亲亲热热地叫你'念尘',我就不爽。”他痛陈杨建华的罪状,“他还拉你的手。倚老卖老!” “你拉黑了他,他儿子的下落也不打算告诉他了?”我问。 倒不是可怜杨建华,就是觉得秦嘉守花了很多精力才调查到的结果,最后烂在肚子里,有点可惜。 秦嘉守说:“我不是圣人,让我为情敌事事周到地考虑,我做不到。拉黑已经是我最后的仁慈,要是他再年轻个三十岁……” 他自己把话头掐断了,没有说下去。 “他年轻三十岁怎么样?”我好奇地问,“你要去和他打一架?” 秦嘉守讳莫如深地说:“这你就不用管了。” 不管就不管,反正他随口一说,杨建华也不可能真的年轻三十岁。 我继续看我的日记。 到这里为止,“小白杨”还没有犯什么大错。我以为我们最后是被他父母棒打鸳鸯,无奈分开的,心里有点淡淡的惆怅。后面几篇日记却急转直下,看得我眉头都皱了起来。 什么呀。骗孕,还害我丢了爱宠,哪一桩都够我甩他十回。 “我”跟“小白杨”分了手,秦嘉守的话就多起来了,像个实时弹幕一样在我耳朵边上点评。 “两头骗,真不是个男人。” “要是我,就立马下车帮你找猫。就算分手了,最基本的责任心得有吧,他怎么好意思一走了之。” “他一点不懂养宠人的心理,每个毛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赔偿个名贵猫又怎么样,原来的那个无可替代。” …… 我刚开始还敷衍地应他几声,后来就没心思搭理他了。 三本日记翻完,夜色已深,我停留在最后一页,手搁在字迹上愣愣地出神。 我一直以为,是我救了老伍,我是他的大恩人。但是从日记里看, 84年的春天,又何尝不是年幼的他拉了我一把,把我从厌世的情绪中拯救了出来? 这么多年了,我欠他一声郑重的谢谢。 等他下回放假回家,我就跟他说。我已经能想象到他因为不习惯而惊慌失措的样子,估计还会问我是不是在外面欠下了巨债。 他下个假期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来着? 我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 “伍玖?伍玖!”秦嘉守握着我的肩膀叫我,“你怎么了?” “我在想,你伍叔的排班,什么时候能抽空回家一趟……你手机里能查到他的排班表吗?”我问。 秦嘉守惊讶地反问:“伍叔?你忘了吗,伍叔已经……过世了。” “噢,对,瞧我这记性,老伍已经走了三个月了。”我自言自语地说,“没有下回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 五十年前在暴风雪中茫然找寻的绝望感又一下子抓住了我。当年的老伍拉了我一把,但是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也不在了。 我的年轮又增加了一圈。 再过一些年,还会有新的伤心事,层层叠叠的,直到老伍的这圈再也看不见,我就完全忘了他了。 活得这么久,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秦嘉守被我的眼泪吓到了,笨拙地抱着我轻轻拍着背,说:“别哭,嘘……怎么了,你跟我说说,别哭了……” “人均寿命都已经有86岁了,为什么偏偏是老伍患癌?我不甘心……他本来至少还有35年。”我哭得抽抽噎噎的,老伍的葬礼上我都没掉这么多眼泪。 那时候我在殡仪馆里跟自己说,没关系的,生离死别的痛苦,我经历过太多了,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忘记。 但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我远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豁达。
第87章 眼泪开了闸就再也收不住,我断断续续地哭了半个晚上,把老伍的葬礼、头七、五七、百日欠的眼泪都掉完了,还提前预支了明年清明和忌日的量。 秦嘉守抱着我,任由我的眼泪把他的衬衫前襟洇湿了一大块。他毫无章法地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在哄夜啼的婴孩。 “嘘……不哭了……哭累了吧?要不要烧点热水喝?”他很有耐心地劝着,“喝点吧,流了这么多眼泪,补充点水分,嗯?……对了,我包里有些红茶,我们学校农学院出品的,不贵,但是改进了工艺,外面暂时还没得卖。你要不要尝尝看?”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不太明白大晚上的他提什么红茶。 他不好意思地说:“我上回去你家,你家里只有红茶和咖啡,我猜你应该喜欢喝,我就留心着了。” 我又泪奔了:“那是老伍喜欢的红茶……茶叶还剩下半盒,人走了……” 秦嘉守手足无措,说:“那就不喝了。不喝了啊,别难过了。” 他叹气说:“这黑色标记的日记果然后劲太足,以后千万别打开了。对了,”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点子,“既然黑色让你难过,就看点高兴的换换心情。你手机里有的吧?” “有……” “那就快拿出来看看吧。”他拨开我哭到汗湿的头发丝,亲吻我的额头,“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 好久没掉眼泪,情绪一上头就有点收不住。 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失态,在男人怀里哭得像一滩烂泥,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秦嘉守的建议是个办法,于是我用手机打开日记本的文件夹,随意点了一篇标记着绿色的文档开始看—— 2031年1月14日星期二小雨 马上就要过年了,今天店里做保洁的王姐说她年后就不来了,要回老家带孙女。我头疼,去年换了四个保洁员,一个偷拿给客人的饮料,一个上班时间躲在工具间追电视剧,一个是附近拆迁户来体验生活,玩票来了一礼拜就辞了。好不容易王姐稳定地干了大半年,又要走了。 年后初五就要开门迎财神,但是我估计元宵之前都招不上人,少不得我又得兼职干一阵保洁。老伍今天回来吃饭,餐桌上我闲聊说给他听了,也就随口一抱怨,没想到老伍说:“我过两年就退休了,到时候去店里给你做保洁。” “退休”这个词好像离老伍还有很远,他身体素质很好,每年定时体检,四十几岁的年纪,身上一点赘肉都没有,头发也是乌黑茂密的。 我笑话他:“得了吧,你舍得放下秦太太?” 老伍认真地说:“我已经跟她提了,2034年,等我满了五十岁,我就不干了。” 我问:“你忠心耿耿三十年,秦太太没挽留你?” 老伍说:“留了。但是我跟她说,一来,我的反应能力确实比不上年轻人了;二来,我有一个过继的女儿,前半辈子我亏欠了她太多,后半辈子我要尽可能地多陪陪她。她开了一个散打馆,人手不太够,我退休了去帮她,还能贴一点。” …… 我看不清字了。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当时应该很期待老伍退休后一起经营散打馆,所以才会把这篇日记标记成代表愉悦的绿色。 可是就在2034年的9月,他退休前夕,老伍被查出了肺癌。 一切都成了泡影。 秦嘉守束手无策了,说:“我想安慰你,但是好像净出馊主意,惹得你更难过了。怎么办才好……你告诉我。” 他的脸上满是内疚。 不怪他,崩溃的时候,什么都让我觉得伤心。哪怕是看到风吹起窗帘,都会想到海葬那天,老伍在我手里随风而逝的情景。 我不能再放任自己这样下去了,不然日子没法过了。 往远了说,我还得努力工作还债。往近了说,晚上不睡觉,明天返程我回A城,秦嘉守回帝都,长途旅行我们俩都要蔫了。 我抽泣着说:“睡觉吧……睡一觉起来,我就好了。” 道理都懂,躺在床上我还是难过不已。 秦嘉守把我抱在怀里,我怕害得他也睡不着,就一直忍着。等了好一会儿,估计他已经睡着了,我悄悄往下出溜,从他的怀抱里脱出来,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隔了没到一分钟,秦嘉守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抱住了我,吓得我刚酝酿出的泪意一下憋了回去。 他什么话都没说,黑暗中摸了摸我的脸。是干的。 我故意把话题绕开去:“别这么黏糊,当心明天起来手麻了。” “不会……你又不重。”他的声音里有浓浓的困倦。 就算他习惯晚睡,这个时间点也早过了该睡觉的时候。 我睁着眼睛想等他睡熟,数着耳边绵长的呼吸声。数着数着,慢慢脑子糊涂起来,不记得数到几了,也不记得为什么要数。 等我惊醒,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们还保持着昨晚入睡时的姿势,我枕着秦嘉守的胳膊,他枕着枕头,两个人只占了半边床位,大床房睡成了标准间。 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很明媚,时间肯定不早了。 “几点了?!”我一下坐起来,到处找手机看时间,“我一点半的票,别误车了。” 秦嘉守早就醒了,一点都不着急地说:“才刚到十一点。” “ '才'?我们还要退房,要吃午饭,要打车去高铁站,时间很赶了。你怎么不早点叫我?”我边说边跳下床,火速拉开遮光帘。 满屋子的阳光透过外层纱帘涌了进来,又是晴朗的一天。 我回头一看他还拖拖拉拉的没起身,不由催他:“快点吧,不然待会儿我先打车走了。” 秦嘉守表情很不自然,身体也僵硬,说:“你先去洗漱。” 我稍微一过脑子便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坐到床边,不坏好意地用手指头戳了戳他的右臂:“麻了吧?动不了了吧?” 秦嘉守恼了:“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别戳了。” 我偏不,肱二头肌Q弹Q弹的,手感很好,于是笑嘻嘻地继续:“让你逞强,不听老人言——” 他突然用左手抄住我的腰,往下一按。 我轻敌大意了,没坐稳一下扑在他的胸膛上。正要奋起反击,让他知道谁是大小王,却听他摸着我的头发轻声说:“让你笑一笑也值了。” 被他一说我才想起昨天掉了一缸眼泪。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睡饱了在大太阳底下一晒,好像霉菌一样自然消失了。 我金鱼脑子,睡醒了就忘,却害得秦嘉守忧心了一晚上。 我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声,慢慢抱紧了他。 我想我是有点好了伤疤忘了疼的。 秦嘉守和我的身份差距,比杨建华和我的差距大多了;李韵的手段,也比杨建华的小市民父母雷厉许多。不知道我和他最后会怎样收场,大概率也要被收录进我的黑色日记文件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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