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蠢话,”叶洗砚说,“出来喝茶。” 叶熙京挪动脚步,他十分焦虑:“哥,你感觉到了吗?我现在的大脑特别乱……” “你的大脑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叶洗砚打断他,“我们出去聊。” 叶熙京显然在顾忌着楼下的父亲,拒绝了。 阿姨也在这个时候敲门,送来泡好的茶和茶杯,用一个紫檀木、雕着双龙戏珠的托盘托着,送了过来。 叶熙京还在恍惚地坐在白色沙发上。 “我不知道自己昨天是怎么了,好像喝酒多,有点上头,”他说,“我是不是一直在出糗?” 叶洗砚叫住阿姨:“我十一点离开,你等十一点后再打扫房间。” 阿姨说好。 叶洗砚俯身,给叶熙京倒杯绿盈盈的清茶:“我习惯了。” “不是……”叶熙京喃喃,“哥,有些东西,在我意识到快要失去的时候,它就会变得特别珍贵。就像那些限量版的球鞋,绝版的字画……总能引起人的胜负欲。” 得到她的渴望,在即将失去时最强烈。 叶洗砚问:“这就是你研究一晚上研究出来的东西?” “Oh……”叶熙京头痛欲裂,他低头,抱住头,喃喃,“我不清楚。” 晨光熹微,融融暖阳跃过落地玻璃窗,暖洋洋地照在地毯、屏风和大床侧的黑色连衣裙上。 黑色浴袍的叶洗砚坐在屏风外的白色沙发上,耐心听叶熙京讲话。 “或许现在只能分手了吧,”叶熙京怅怅,“兰小妹虽然读书不多,但是说得挺有道理——再这样折腾下去,是什么都不剩了。” 情啊,爱啊,快乐啊。 都被吵架时锐利的语言给磨平了。 事实上。 他也不知道,一直求而不得的伍珂,和曾拥有过、将失去的兰小妹,哪一个更能让他刻骨铭心。 真的只是不甘心吗? 以前的叶熙京,曾以为自己会永远喜欢伍珂,喜欢这个温柔善良、会照顾人的大姐姐;后来,和千岱兰恋爱,他发现“曾以为”其实也没那么坚定; 现在的叶熙京,也以为自己承受不住失去千岱兰,两人还未正式分手、他就已经痛彻入骨—— 后来呢? 后来的他又会怎么想? 叶熙京还很年轻,他还不懂。 “……最多一年半,我就会回来,”叶熙京说,“一年后的我,可能会比现在更清楚想要什么——哥,你怎么不骂我?” 他意外地看着哥哥。 茶汤清绿,幽幽高香。 今天的哥哥对他和蔼了很多,不仅没攻击他的大脑,也没有攻击他的思考。 “骂你做什么?”叶洗砚一改昔日劝和,平静:“既然如此,还是分开比较好。” 叶熙京怔怔地说:“哥,兰小妹上学时间短,她什么事都不懂。一个人在这里,挺可怜的。殷慎言那家伙也穷,穷得一个书包背三年。要是兰小妹遇到什么麻烦,他一个穷小子帮不上什么忙,你……你多多照顾一下,成吗?毕竟说到底,也是我对不起她。” “嗯,”叶洗砚颔首,“我会。” 叶熙京松了口气,怅然若失。 他说不清心中郁结究竟因为什么,只是在这一刻,总觉好似听到了兰小妹的叹息—— 这声幻听令他登时起一身鸡皮疙瘩。 蹭地一声站起,叶熙京如发射的火箭弹走,边走边说:“对了,哥,爸说他上次把文件落在这里了。” 不等叶洗砚说话,叶熙京猛然起身,大步走向屏风后,床上明显看得出昨晚有人躺过,但没什么其他痕迹;他打开衣柜,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孤零零的两个衣架。 拉开抽屉,同样空空。 叶洗砚站在浴室门前,皱眉看他。 叶熙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编出来的谎言:“哥,你洗发水什么样的,我能看看吗?” 叶洗砚问:“什么?” 叶熙京后退,往外走几步:“哥,刚才阿姨还问你,早上想不想吃——” 眼看着叶洗砚松懈,他几步回转,推开哥,大力拧开浴室门,紧张又激动、不安地探头看。 二楼的俩客房,构造一样,浴室是单独的一个,鹅卵石形状的大浴缸。此刻,那浴缸中静静躺着半缸温水,还有丰盈的泡沫。 除却那满到要溢出的清新马鞭草味外,没有任何异样。 叶熙京发现自己还是想多了。 他转身,同兄长对视:“哥……” “想看什么洗发水?”叶洗砚容色冷峻,“随便看。” “不是……”叶熙京低头,掌心同时轻拍太阳穴,“我一定是喝多了。” 哥哥仍旧罕见地没骂他。 叶洗砚说:“等会儿让阿姨给你炖冰糖雪梨。” 叶熙京含糊不清地应着,心中又觉有那种想法实在是不应该——他愧疚到不敢看哥哥的眼睛,就这样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出去。 叶洗砚和他一同离开。 片刻后,又拎了装千岱兰衣服的袋子回来。 他走进浴室,没看那个浴缸,径直拉开浴缸后的浅蓝色帘子。 铺贴着大理石的飘窗上,只穿他衬衫的千岱兰安静地蹲着,他的衬衫在她身上像一个裙子,她把膝盖和背都藏在衬衫里,像《哈利波特》中送信的小猫头鹰海德薇。 叶洗砚注意到她凉到发红的小圆脚趾。 “你的衣服在这儿,”叶洗砚重新拉上帘子,轻轻将袋子放下,隔着一层蓝,他说,“餐厅在一楼,二楼不会有人,你穿上衣服再出来。” 帘子后的千岱兰小声说谢谢。 叶洗砚转身要走,听到她叫:“哥哥。” 叶洗砚:“嗯。” “熙京是同意分手了吗?”千岱兰问,“我听不太清,是这样吗?” 叶洗砚停了一下,才说:“对。” 他听到帘子后千岱兰长舒一口气。 “真好,”她说,“不过还是我先提的分手,我不算输。” 叶洗砚什么都没说,离开房间。 浴室中,在穿衣服时,千岱兰发现了袋子里的钩针茉莉花,愣了片刻,摸摸花瓣,意识到叶洗砚早就发觉了她的谎言。 但没关系,反正之后就没什么交际了。 他们也很难再相遇了。 只有一个北京城,但穷人和富人生活在它的不同交际层。 2009年,北京常驻人口有1860万,这1860万人,至少有百万人,从生到死,在这个城市中都不会遇见。 十五分钟后,穿着朴素运动装、扎着高马尾的千岱兰摸到了餐厅。 仍旧是如西餐厅般的椭圆长桌,木头材质,千岱兰不认识,仔细看,那木头的纹理像是掺了金丝,金灿灿的漂亮。 叶平西笑呵呵地说几句客套话,与昨晚判若两人,没再提什么东西,似乎真的只是想给她和叶熙京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他那位才三十多岁的妻子,仍旧沉默而机械地吃着东西;没有人和她说话,她也没有不和任何人说话,像一个机械人偶,专注做眼前的事。 千岱兰左边是叶熙京,右边是叶洗砚,这让她有种莫名的压力。 压力更大的是,餐桌上五个人,只有她和叶洗砚选了中式早餐,小笼包,煎鸡蛋,炒素菜和南瓜粥,其余人都是毫无例外的班尼迪克蛋,烟熏三文鱼和牛奶。 千岱兰一眼都不敢看叶洗砚。 早餐过后,叶洗砚和叶平西有事要谈,千岱兰和叶熙京,也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聊天。 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了,酒后失态的叶熙京已经彻底暴露自己的摇摆不定、幼稚的执拗。 清醒过来后,两个人都知道现在很难再继续下去。 叶熙京让阿姨给千岱兰倒了手磨黑咖啡。 千岱兰喝一口,感觉像喝了加热后的馊刷锅水,又苦又涩又怪。 盯着热腾腾的黑咖啡,她想,这可能是叶熙京这辈子唯一吃过的苦了。 除却这不美妙的味道外,两个人的谈话还挺顺利。 叶熙京不再坚持,说分开后还可以继续做朋友。 他们真的像朋友一样聊起了之前认识时的囧事,那天晚上千岱兰勇猛地暴走小混混,夏季中广州那说来就来的暴雨,说晒就晒的大太阳,聊珠江旁垂下长长气根的粗壮榕树,那好像一直都在建、建了好久都没建成的广州塔—— “这个月就建好了,”千岱兰轻轻说,“我听到以前的朋友说,9月30号对外开放。” 叶熙京神色一松:“我还记得说要请你去看。” “下次吧,”千岱兰笑,“等你学成归来。” 两个人都为这一句话笑了,千岱兰恍惚间又想起对叶熙京彻底心动的那一刻—— 叶熙京给她买宵夜时,不小心扭伤了脚。千岱兰心里过意不去,拿攒了很久的钱,在休班时跑去市场,花了一小时买了双特别漂亮、舒服的运动鞋。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Nike,也不知道自己买的是Nlke。 拆鞋子时,叶熙京的朋友看到后笑得直不起腰,揶揄着问她花了多少钱,在听到答案时更是笑到夸张。 只有叶熙京,笑眯眯地脱下脚上的LV老花鞋,向朋友怀里砸去。他穿上千岱兰送他的鞋子,来回走了几步。 “真棒,”他说,“我们兰小妹眼光就是好。” 那时候他说得那么自然。 去年,在车上,他也是皱眉看着她一身衣服,自然地说“我给发小打个电话,让她帮你选,她眼光好”。 眼光好坏从没变过,只是人变了而已。 …… 千岱兰慢慢地喝掉苦咖啡,听到叶熙京沉闷地问:“兰小妹。” 她问:“什么?” “如果,”叶熙京问,“我回来后,如果那时候,你我都没有男女朋友,我还能重新追你吗?” 千岱兰低头,手指摩挲着咖啡杯。 “谁知道呢,”她说,“人是不断在进步的,现在的我看去年的我,就觉得去年的我很幼稚;明年的我看今年的我,可能也会觉得现在的我很傻——再过两年,我们是会长成对方喜欢的样子,还是成为对方厌恶的人,都有可能。比起来把希望放在一年后,我更想先走好现在的每一步。” 叶熙京怔怔看着她,问:“要再来一杯吗?” 千岱兰递过咖啡杯,说声谢谢。 门外,终于成功刚逼叶平西签下转让协议的叶洗砚,刚好看到弟弟眼睛含泪地给千岱兰倒咖啡。 同龄的少男少女,本来心意相通,却因为种种世俗阻碍而被迫分开。 身为兄长的叶洗砚本该也为他们叹惋。 微微一停,房间内的叶熙京注意到兄长,他放下咖啡杯,走过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哥。” “嗯,”叶洗砚问,“怎么?” “等会儿你能让杨全送岱兰回家吗?我现在……可能不太方便,”叶熙京不停用手背擦眼睛,“对了,哥,你明天就去深圳了,以后还回北京吗?要不是爸说,我都不知道你要辞职了……你现在和人去办游戏公司,能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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