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进入杞云市之后,海姝就发现谢惊屿不怎么说话了。她无暇思索他的心理, 这座城市于她而言, 也如一片沉甸甸的阴云,变幻成巨手的形状, 掐住她的脖子,令她不想言语。 在墓园的停车场, 谢惊屿从后座拿出一捧花和一瓶酒。海姝站在车边,他转身时看见海姝, 迟疑片刻, 稍有些不确定地将拿花的手往前递了递,“要不……你拿这个?” 海姝接过来,“嗯。” 走过几段曲折向上的小路, 谢惊屿下巴往前指了指, “他就在那儿。” 墓碑都是一样的, 肃穆沉默地站在这苍翠的天地间,但海姝忽然感到心脏跳得激烈, 幼时的回忆、执念像是具象成了尸体,正着急地想要从她的身体里冲出来。 谢惊屿回头,“还好吗?” 海姝回神, 嘴唇轻轻抿了下, 看向墓碑, “我没事。” 谢惊屿点头, 弯腰将酒放在墓碑前, “老头子,我今天带了位客人来。”说着, 他向海姝招了招手。 海姝的视线终于与照片上的人对上,照片泛黄了,再过几年估计得换一张,但时间没有修改她的记忆,照片上的小龙叔叔仍旧是她脑海中的样子——年轻,英俊,笑起来有点痞痞的,眼神却很温柔。 海姝鼻腔一酸,很轻地推了谢惊屿一把,“你怎么说他是老头子。” “啧。”谢惊屿冲着照片笑道:“看,一来就给你打抱不平。你说说,你要是活到现在,是不是个糟老头子?” “活”这个字眼,有时候却意味着它的反义词。 海姝闭眼片刻,问谢惊屿:“我就这么放过去吗?” 谢惊屿看了眼她怀里的花,“放花还有什么规矩?” 海姝说:“在你们父子这儿,估计是没什么规矩。”她蹲在墓边,神情柔和,早已不是8岁时小姑娘的模样,将花郑重地放在谢小龙的照片下,手指在墓碑上的字上抚过。 “小龙叔叔,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海姝,你总是给我多打一勺牛奶。” 谢惊屿无声地后退一步,沉默地看着海姝。海姝眼里带着笑意和怀念,自言自语地说着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我最喜欢听到你按铃的声音了,铃声一响,我抓起碗就跑。我小姑老是笑我,说我要是学习有这劲头就好了。你车上的那串彩色小灯泡是我挂的,本来以为你要把它们摘了,没想到你那么配合,每次送奶,都让它们亮着……小龙叔叔,我现在是警察了,刑警。我今年才和小宇重逢,他还跟我装不认识……” 谢惊屿咳了声,“怎么还兴告状啊?” 海姝撑着膝盖起来,腿有些酸麻,踉跄一步。谢惊屿见状,立即伸手扶住她,待她站稳,又立即松开。两人短暂对视,谢惊屿拿起墓碑前的酒,打开浇在墓碑上,“春节忙,都没顾得上来看你。介绍一下,海警官现在是我同事了,有时还管着我,给我派任务。” 海姝笑道:“不敢不敢,谢哥是特勤,压了我们一头。” “强龙难压地头蛇,灰涌市是海警官的地盘。”谢惊屿将剩下半瓶酒交给海姝。 海姝接着往墓碑上浇,酒的香气和春日午后的阳光都有些醉人的意思。两人闲扯着说给不会再回答的人听,照片上的谢小龙温柔地注视着他们,仿佛听见了,仿佛因为看到他们而感到欣慰。 空酒瓶放在地上,发出一声很轻的声响。谢惊屿说:“她是因为你,因为我们,才穿上这身警服。” 海姝诧异地转向谢惊屿,谢惊屿却没有看她,只是平静地看着照片。 从来到这里到现在,她和谢惊屿都没有提到8岁那年发生的事。那场死亡仿佛并不存在,他们只是在这个专门为祭奠所设立的节日里,像所有普通人一样,来看看逝去的亲人。 “她和我一样,都放不下。”谢惊屿接着说:“所以老头子,我能跟她说你的故事,还有我这些年的事吗?” 风吹动树枝,树影在墓碑上晃动。就像风也有形状,就像离开的人还在。 海姝轻声道:“小宇……” 谢惊屿捡起酒瓶,回头朝海姝说:“他说可以。” 墓园空旷静穆,死去的人只剩下灵魂——如果灵魂存在的话,而活着的人似乎也能短暂地忘却灵魂的载体,两个灵魂得以更加靠近。 谢惊屿说:“我听他们说,警察把你带到碗渡街,还带你去看了现场,你找过我。” 海姝说:“他们?” 谢惊屿说:“特勤的那帮人,出事后他们从东叶分局把我带走了。” 海姝抬头看着天际,“警察问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哭着问小宇在哪里。我们谁也没从对方口中得到答案。”她无奈地笑了声,“我这种小孩最难对付了。” 余光停留在墓碑的文字上,上面没有任何关于谢小龙身份的话语,海姝说:“小龙叔叔……也是特勤的人?” 谢惊屿停顿须臾,点头,“所以我从小跟着他,他没了,还有他的队友上司关照我。”谢惊屿在前面的阶梯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站累了没?” 海姝坐下后,谢惊屿说:“捡到我的时候,他身上其实已经没有任务了。” 往事如同天边的浮云,时而汹涌,时而静默,它飘得很远,似乎与讲述的人毫无关系,但它的影子落下来,成为讲述者坚实的庇护。 谢惊屿这个名字,是谢小龙起的。谢小龙捡到他的那一年,他才5岁,而谢小龙完成一项任务不久,被上级安排了个新的身份——在碗渡街炮弹厂养牛场上班。谢小龙十多年来几乎没有过过安定的日子,孑然一身,在生死关头游走,落下了很多伤病,也被很多人所记恨。上级等于是将他隐藏起来了,让他一边过普通人的生活,一边养一养身体。今后还回不回特勤,那是另一回事。 谢惊屿当年自然不知道养父是个何等英武的人物,对自己的新名字很不适应。他对亲生父母没有印象,但别人叫他小宇,这名字朗朗上口。 他问谢小龙:“为什么是谢惊屿?” 谢小龙一本正经地翻着找工会主任借来的字典,“因为我叫谢小龙。” “……” “所以你跟我姓。”谢小龙乐呵呵地解释,“但我这名字不是很土吗?小龙小虎小牛小猪,我儿子得洋气,我翻了半天才翻出这两个字,惊屿,多洋气!” “……” 小孩儿品不出哪里洋气,还挺不满意的,“屿是什么?” 谢小龙说:“岛屿!岛屿可浪漫了。” 小孩儿更不知道什么是浪漫,“可我本来叫小宇,宇宙的宇!宇宙比岛屿大多了!” 谢小龙不管他的抗议,继续说:“你想,大海多浪漫!但是如果只有大海,那就太孤独了,茫茫的大海里有一座小小的岛屿,那就是希望!” “可是岛屿只有丁点儿大,宇宙有那么大!” “小笨蛋,你还知道宇宙有多大呢!” 父子俩就屿还是宇吵了一晚上,胳膊总是掰不过大腿,他气累了,吃完谢小龙炒的蛋炒饭,心满意足地睡着。 但办户口的那天,他发现谢小龙给他填的居然是谢宇。 “不是叫谢惊屿吗?”他眨巴着眼睛问。 谢小龙在他鼻梁上刮了刮,“是谁喜欢宇宙,不答应他他就生闷气?” 他想说他没有生闷气,这几天他已经说服自己了,屿就屿吧,看久了也挺浪……浪漫的! 不过既然谢小龙愿意给他填谢宇,他当然更高兴。 从5岁到8岁,他和谢小龙一起生活了三年。那三年他时常不高兴,因为随着年纪渐长,他发现厂里的人绝大部分都是工人,而谢小龙名义上虽然也是职工,却不在生产线上工作,只是个送奶工。送奶工在厂里地位很低,工人们当着面虽然不说什么,但他们回家会跟小孩说。小孩有时是个可恶的群体,嫌贫爱富都摆在脸上,动不动就嘲笑谢小龙是送奶的。 他起初和他们打架,个子太矮,打不赢。谢小龙一边给他涂红药水,一边笑话他。他心里更难受,“你怎么也说我?” 谢小龙耐心地开导他,说人这辈子会经历很多事,小小年纪的,要学会与外界,和自己的内心和解。 那时他听不懂,越发讨厌厂里的小孩,性格也更加沉默。他宁可一个人玩,也不愿意和同龄人打交道。谢小龙并不会逼迫他出去玩,好像不管他干什么,谢小龙都不在意。 他长大之后,谢小龙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之后,他回过头去看,才知道那三年是他人生里绝无仅有的平静。在那之前和之后,围绕着他的都是动荡。 谢小龙遇害的那个夜晚,成了困扰他多年的噩梦。警察将他带走时,他脑中一片空白,既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在尸体边待了那么久,也说不出谢小龙为什么会死。 他的行为太怪异了,一个小孩,怎么可能大半夜守在尸体边?不害怕吗?不该叫大人来吗?他成了风暴的中心,警方有种说法——他协助凶手杀死了谢小龙。 他甚至不会为自己争辩,他的所有思维都停摆了,连谢小龙被人杀害这个简单的事实都花了很长时间来消化。 一群和刑警不一样的人来到分局,行尸走肉一般的他被带到他们面前。其中一人面容坚毅,眼中却布满红血丝,那人沉默地凝视着他,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要带他走。 就像当年谢小龙带走他。 他木偶似的跟着他们,身边的警察看向他的目光有古怪有疑惑。他生平头一回坐飞机,来到哪个城市,他并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被送到医院,反复接受治疗。 他的脑子终于会转动时,情感像是决堤的洪水,他哭着喊:“龙叔!爸爸!” 半年时间,在心理干预下,他捋清楚自己经历了什么,自己是什么人,谢小龙又是什么人。那天来接走他的是特勤某支队的队长曾文,也是谢小龙的直属上级。曾队对他说,他是谢小龙的孩子,今后支队就是他的家。 他在曾队和另外几名谢小龙的队友家中长大,重办户口时,他毫不犹豫将名字改成了谢惊屿。那是谢小龙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痕迹。 曾队说,他不必追随谢小龙的脚步,喜欢画画,那就去画,喜欢上学,只要他能考上,再好的学校特勤都送他去。 可是他的命运已经在8岁时急转直下,他注定要继承谢小龙的衣钵。 特勤的训练和选拔都极其严苛,曾队提醒他,如果他选择成为一个普通人,特勤会给与力所能及的帮助,但是他如果决定成为特勤的一员,那么支队将不会让他走一丝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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