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作坊里那个劳碌而可怜的身影,突然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 燕羽回到家,见院中樱树枝繁叶茂,墙边盆子里多了一藤丝瓜,结了果,鲜翠欲滴。 房间还是他当初离开时的样子,只书桌上多了份帝音的录取通知书。于佩敏让他休息会儿,但他精神很不错,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各种收拾。 燕圣雨喜欢他,在房门口绕来绕去,探头探脑,十分想进来跟他玩。他居然同意了,只说:“你不准超过床的那条线。” 燕圣雨跑进来,乖巧地说:“我不超过。哥哥,你吃不吃果冻?” “不吃。”燕羽整理着柜子里的各种乐器盒,忽想到什么,回头伸手,“给我一个。” 燕圣雨立刻屁颠跑来,小手从兜里抓了两个放燕羽手心。燕羽拿了,塞进裤兜。 燕圣雨纳闷:“哥哥你不吃啊?” 燕羽搬出一个箱子,说:“你姐姐喜欢吃果冻。刚车上那个。” 没想燕圣雨记忆力很好,快乐地说:“我知道,姐姐是你的同学,喂猫猫的。你们一起表演,很厉害,第一名。” 燕羽听着,就知道父母看过他比赛了。他的重大比赛,他们以往从不缺席,都会去陪着。这次没去,直播是肯定会看的。 这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什么人急切地朝这边过来。但进门后,脚步放慢。 燕回南走到他房间口,绷着个脸,冷声说:“还回来干什么?老子以为你这辈子都不回来了!” 彼时,燕羽的房里乱七八糟,四五个琵琶琴盒,一个小提琴盒,古筝箱,古琴盒,吉他盒,二胡盒……七零八落,各种大敞开。 燕羽坐在一地的凌乱里,看着燕回南,说:“想回来看看你。还有妈妈。” 燕回南紧绷的脸有些挂不住,扭头就要走,又没走,说:“一回家就把家里搞成这样,你要干嘛?” 燕羽说:“保养。” 燕回南说:“上月给你养过了!” 燕羽说:“那我检查。” 燕回南憋着口气,转身走了。 家里没人讲话了,但忽然变得很热闹,燕羽的房间里各种盒子箱子开开关关响;厨房里,刀切砧板,锅碗瓢盆,乒乒乓乓。 一家人围桌吃饭,满桌都是燕羽爱吃的菜。他胃口意外地很好,吃了不少,还讲了很多话,说这两月在帝洲怎么跟着宫政之上课,怎么备赛,比赛选了哪些曲子,哪里弹好了哪里没有。 燕回南跟于佩敏都知道他怎么回事,有会儿无话。倒是燕圣雨第一次见哥哥这么开朗,非常热情地捧场:“真的吗?”“哇塞!”“海城很大吗?”“哇!” 渐渐,燕回南缓过来。燕羽说什么,他都接。饭桌上还算有来有回。吃到一半,于佩敏忽起身去抽屉翻找,拿了一堆药跟一杯水,放在燕羽旁边。 讲话的燕羽停住,盯着那些药看了会儿,别过头去:“不想吃。” 她轻声:“燕羽……” “吃了也没用。” “有点儿用的。” 燕羽抬头:“有什么用?好一点了,然后又不好了,有什么意义?” “怎么会不好呢?”母亲蹲下到桌边,望着他,“都会好的。我们再努力一点儿,会好的。” “好不了了。妈妈。”他眼睛是空的,“我知道,好不了了。就你不肯信。” 于佩敏眼睛红了,要说什么;燕回南有些反常地说:“算了,今天先不吃。” “那不吃。但吃点安眠药,过会儿睡觉好不好?他昨晚肯定没睡。”她看他一眼,燕回南摇了下头,妻子把药收走了。 饭后,燕羽情绪还算平稳,不过人静不住。他房间里那些乐器被他捣鼓一遍后,他开始巡视客厅,一会儿把椅子排成条,一会儿给桌上杯子排队。直到快递员送来一个大件,是燕回南准备在院子里搭的秋千,他很主动地要去搭。 燕回南给店里的人打了个招呼,说下午不去了。 父子俩弄了一堆工具,开始装秋千。这时候,天气不大好了,西边的天空黑云滚滚。 燕回南望一眼,道:“装完估计要下雨。” “给燕圣雨玩的吗?”燕羽说着,拿起美工刀“刺啦”一下,划开厚厚的快递盒;割裂声渗人。燕回南心惊胆战,说:“你他妈慢点,当心划到手!” 燕羽将刀子往工具盒里一丢,跟父亲一道将纸盒撕开,说:“我小时候你也给我搭过,时间久了,木头被雨泡烂了,拆了。” “还不是你非要。”燕回南道,“说给你弄个铁的,你死活要木头的。” 燕羽把秋千配件拿出来,说:“这不也是木头的?” “现在这木头,有防腐工艺了。” 燕回南认真做事时很利索,两三下将配件搬出箱子,拆了塑料膜,图纸铺开,木头配件摆一起,一个个拼接。 他说:“那女的跟你一起回来的?” 燕羽:“她有名字,你要不知道,我告诉你,叫黎里。” 燕回南拧着螺丝,憋了几秒,终究没忍住:“老子真是……你就非得跟那种人一块儿?” “爸爸,我很喜欢她。有多喜欢不知道。以前没喜欢过谁,也没办法给你打比方作比较。但……”他又重复说一遍,“我很喜欢她。” 燕回南听得眉心直抽,低头将起子拧得咯吱响:“你知道个球的喜欢!” “我说了,爸爸,我很喜欢她。喜欢到,因为她,可以多活一天。” 狂风涌来,吹得樱树唰唰响;吹得压在螺丝堆下的图纸呼呼翻飞。 “我突然想回来看你,是因为比赛结束后,回家路上看见了海。我想下车,去跳海。” 燕回南手里的螺丝刀顿住。做父亲的,其实有预感,但听他就这么轻松地说出来,他还是恐惧了一下。风很大,他有点冷。 “但黎里她好像很喜欢海,还想去看海。”燕羽从袋子里捞出一颗大螺丝,递给父亲,后者没接,他自己塞进孔里,拿了把螺丝刀拧,“要哪天我死了,你跟妈妈都别哭,不值得。如果她家,她妈妈有什么困难,你碰到了,帮一把。” 他现在精神在兴奋中,这些话说得一点儿伤感抑郁都没有,很轻松,跟父子间聊足球篮球一般。 “爸爸,”燕羽拧着螺丝,笑了一下,“为什么有的人,能够杀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他将螺丝死死拧进孔里,“我也想杀人。但杀不了。黎里之前问我下辈子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你呢?你和妈妈感情那么好,下辈子还在一起吧,生个更好的孩子。下辈子,我就不来了。” 他冲父亲笑了,笑容灿烂,露出平日里很少见的梨涡。 “我不想当人了。要不,”他抬头望了下阴云密布的天空,“当狮子、豹子、哪怕蜘蛛,螳螂,当那种能在本能里就把同类撕掉、杀死的动物。” 燕回南嘴唇抖了一下,平日里嚣张霸道的男人,今天脾气温顺得反常。他一温顺,那张脸就显得有些可怜而悲伤。 他全程看了比赛,他什么都知道。他看见电脑屏幕上,陈乾商把手搂在儿子肩膀上,搂得很紧。 其他人看不出来,但父母亲不可能看不出来,儿子眼里的光芒一下就死了。 六年了,他再次碰到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他无法反抗。这种羞辱…… 妻子哭得撕心裂肺,燕回南也几乎疯了,打电话将陈乾商破口大骂,对方挂了电话。他还想再打过去,却忽然一下子,感觉到了自己的无用和无力。 天色一下变得更黑,要来暴雨了,风吹着砂石从巷子里穿堂而过。 燕回南立刻别过头去,想看一看樱花树,那是燕羽出生那年栽的;但迟了,两滴浊泪低落下来,落在木架上,吧嗒两个圆点。 燕羽看见了,但他只是稍微愣了一下,没有太大的反应。 燕回南很快拿手臂蹭了下眼睛,回过头来,垂着头颅万分专注地继续拧螺丝,装秋千。 燕羽坐到台阶上,看着父亲。因常年工作,燕回南手臂上肌肉贲张,做事又快又有劲,手臂看着还年轻,脸却在不知不觉中苍老。 燕羽看了他一会儿,忽说:“爸爸。” “嗯?” “其实,一开始,有段时间,我希望我喜欢男的。” 燕回南的手又僵住。 “那时候,我跟自己说,我喜欢男的,不喜欢女的。我想,这样我可能会好受一点。但后来发现,没用,不能好受,我也不喜欢。” 燕回南不知该说什么,他垂着头,很久没抬起。生病这事儿个体差异太大,燕羽大部分生病的时间都处在抑郁周期,偶尔兴奋躁动时,虽话多些,讲的也全是乐曲和琵琶。他听不太懂,只在他讲完一大段后,点点头嗯几声,偶尔问一两个问题。 燕羽很少跟他谈心,哪怕是兴奋时,他也抵触深入内心的交流。往往父母亲一问,他就沉默了。 所以,在儿子讲出这些错乱零散的言语时,他很少说什么,怕错过他内心的边边角角。 其实,他也累,也烦;可今天猛然听见燕羽讲这些东西,他才发现,这么多年来,他像个摸不着方向的人在丛林里跌跌撞撞,却从来没找见孩子内心的入口。 “你是不是挺恨我这种性格的,一点都不像你儿子,没你那么刚。”燕羽笑一下,“有时我也挺恨我自己的,太弱了,活该。” 这话刺激得燕回南抬了头。他起身过来,坐到燕羽身边,想抱一下儿子。 “别碰我。”燕羽说。今天第一次,他身体颤抖了下。他低了头,想克制,但手也在颤。 他摇了摇头,音很轻,也颤:“你不要碰我。” 燕回南的手臂悬在半空,良久,缓缓落下,没有碰他。 除开他病弱无力的时刻,日常生活里,燕回南很多年没有抱过儿子了。 当年那件事后,燕羽变得很封闭,不愿跟任何人有肢体接触,包括父母;或者说,尤其父母。 曾经,陈乾商是恩师,是父亲的角色;有一个父亲拥有的一切情义,威严,和绝对权威。 当年那个小孩是把他当长辈、父亲般爱戴并敬畏的。 后来,燕羽开始恨父亲这类角色。恨陈乾商,也恨燕回南。 燕回南能感觉到儿子对他的这种恨,而他也恨儿子。就像他说的,他不像他那么刚硬那么顽强。他把他折磨得快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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