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帆喝着酒,想着那场景,点了头。 “他吃不了重油重调料的东西,但每次都陪我来。他也不喝饮料,又不能喝酒,就坐我对面,喝一瓶牛奶。”黎里很淡地笑了下,“店老板都认识他了,有次店里牛奶没了,见他来,还专门跑去便利店给他买。很奇怪,他那么安静,却总是很讨陌生人喜欢。” 程宇帆敲了下筷子,皱眉:“诶诶诶,你这么秀恩爱我不乐意了啊。” 黎里就头一低,不讲话了。 程宇帆见她低落,不是平日那个能跟他斗嘴有来有回的里姐,叹了气,问:“怎么这不能吃那不能喝的?网上说的那抑郁,有那么严重?” “稍微不对付,就容易吐。喝到什么不对味的饮料,都能恶心。酒是因为吃着药,不能喝,喝了危险。” 程宇帆咂舌:“这么活着够没意思的。” 黎里愣了下,啤酒罐拿到嘴边,眼眶就红了。 程宇帆话出口反应过来,忙道:“我是说我这种只爱吃吃喝喝没追求的混球,不是说他。诶诶诶你别——” 但黎里嘴唇颤抖,两行泪滑了下来,偏偏脸还镇定着,颤声:“他唯一的乐趣就只有琵琶了,我好怕连这个也要被那些人抢走……”她快速抹眼泪,又胡乱笑了下,眼眶里泪珠晃荡,“我今天坐在陈家,吓死了。我还很怕我吓不到他们。要是吓不到,我真想……” 黎里咬牙,一手紧握成拳,又滑落一行泪,轻笑:“江州都说我黎家人是疯子,没冤枉。” 程宇帆见她这破碎笑泪的模样,心疼到沉默,拧了眉,掏出烟盒,抽了根烟放嘴里。见是室内,又取下来塞回去,道:“这世上没有天生的疯子,只有被逼到同归于尽的普通人。但是不值得,黎里。” 服务员过来上菜。程宇帆停了会儿,等人走了:“说句真心话,你男朋友有种。真的,我佩服。经历了这么些垃圾事,还能走到今天。到了这个位置,还敢把这种事讲出来,真他妈——”他找不出形容词,点了头竖了个大拇指。 黎里胡乱抹了眼泪,拿起一串烤牛肉,镇定下来:“这次谢谢你。” “当我嘴炮呢。没别的优点,就为朋友,两肋插刀。打个比方,不是真的刀哈。” 黎里扑哧一声:“怎么你人来帝洲,规矩多了?” “没办法,规则都是来约束我们这些底层人的。”程宇帆嚼着羊肉串,“别说,还真有用。是吧?” 黎里没答,嚼着串喝了口酒。手机亮了,是燕羽的消息:「你在哪儿?」 她回:「秦何怡跟詹明吵架,我去了趟她家。刚下地铁。」 她拿啤酒罐碰了碰程宇帆的,说:“抱歉,得走了。”她一口干掉。 程宇帆本想吐槽她几句,但今天放过了:“去吧。”他端着餐盘起身去他弟兄们那桌。 “真心感谢。” “滚,没心肝的女人。”程宇帆说。 黎里又喝了杯水,出门时往嘴里塞了两颗薄荷糖,飞跑回家。 燕羽昨晚又只睡了两小时。 今早,宫政之给他打电话聊了几句。宫教授没说别的,只问他最近休息怎么样,又问近期几个交流研讨会他要不要继续参加;顺带一提,有好几个主办方把陈乾商从名单中剔除了。 没过多久,丁松柏也来电话,前几天怕他情绪不好,没打扰。想着最近形势分明,他应该好点儿了便来问问。 丁会长很有分寸地鼓励了少许,并未过多安慰,而是跟他聊起了接下来的个人演奏会,数字专辑,又聊起之后的一些大事,包括国际青年领袖论坛峰会,换届选举等安排。 他在工作上悉心与他讲了许多,燕羽竟也一句句跟他聊了半个多小时。 最后丁松柏说,有些人或许能逃过制裁,但行业内的公平道义不会放过他,自然会给燕羽一个公正的说法。让燕羽放宽心,也不要被闲言影响,好好走自己的路。那才是最大的回击。 放下电话,燕羽像是终于有睡意了,对黎里说了声好困,倒进床上往被子里一滚,竟睡着了。 他近日睡眠匮乏,这次从上午十点半睡到下午四点没醒。黎里计划去陈家,早就约了冯佑衡来陪同。燕羽一觉睡到晚上七点半。 黎里进屋时,冯佑衡坐在沙发上正跟燕羽讲话。燕羽坐在床上,刚醒,一堆被子蓬松地绕着他。 冯佑衡说:“我真觉得你那个音没写对,升c换成g比较好。” 燕羽有点起床气:“g?你耳朵出问题了?” “等你去学校了,我们排练室里合一下就知道了。赌敲一下脑壳。” 燕羽:“……” 冯佑衡见黎里进来,说:“那我先走了。”他刚进走廊,燕羽声音传来:“你等着被敲脑壳吧。” 冯佑衡淡笑,走出门。黎里送他到外头,他小声:“他挺好的,没事。” 黎里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再回屋,燕羽一头糟糟乱发,正坐在被子里揉眼睛。 “你睡到现在?”黎里坐到床边。 燕羽抬眸看她,未答,却凑过来轻轻吻了下她的唇。吻完人也未远离,静静凝视着她,眼中的情绪深浓如夜。 黎里心在轻颤,垂了眼贴近,回吻他。燕羽的嘴唇柔软而温热,像此刻堆挤在她和他之间的松软的冒着他热气和体香的蚕丝被。 燕羽手揽至她腰后,将她箍贴住自己:“这些天忘记亲你了,好久了。” “五六天?”她喃喃,手臂攀上他脖子,一下下吻他的唇瓣,含吮,亲咬。 只有五六天吗?她觉得像是过了许多的岁月,好多的风霜坎坷在里边。 他也是同样感受,吻着她,很深,又很轻,柔软而缓慢,像最深情的爱抚。唇齿相依,呼吸纠缠,最本能的亲昵触碰,渐渐,就抚平了心底这些天痛苦、紧张、慌乱、悲切的褶皱。 黎里慢慢睁眼,燕羽亦望着她,眸光清清。 不免相视微笑,她说:“今天终于睡好了吧?” “嗯,白天睡觉还挺香的。也没做梦。”他说,“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在白天睡觉,睡到晚上。” 想想应该很舒服。“好啊。”黎里哼笑一声,肚子叫了,“在家做饭吗?” “去吃火锅好不好?” “好,东巷那家?” “嗯。” 帝洲已入胜春,长巷里,槐叶青青,白樱茂盛。 春夜风清,许多漂亮的咖啡店、甜品店在户外摆了桌椅。不少白领下了班,坐在路边吹风闲聊。 有家甜品店坐落护城河边。石栏下,河畔开满西府海棠,如一堆粉白相间的梦。岸边的探照灯打在繁花与水面上,光影如雾,水波涟涟。 黎里叹:“好久没往这边走了,没想到海棠全开了。” 燕羽眺望,说:“想到了……” 黎里同时开口:“江艺教学楼前的海棠。” 两人相视一笑,黎里趴去栏杆边:“但江艺只有几棵树,没这么多。” 此处,整条河的两岸都盛开着海棠,前后望不见尽头,流水星光闪烁其中,像粉白花瓣的河流。 燕羽看一旁露天的折叠躺椅:“那在这儿吃个甜点吧。” 两人点杨枝甘露和双皮奶,坐到河边望向花海。夜空不是黑的,墨蓝色一片悬在城市上空。 黎里躺在椅子里:“在大城市里碰上这样的风景,好舒服啊。” 燕羽也放松了身体,闭上眼,听见流水迢迢,不远处道路上车轮滚滚,近处其他顾客交谈轻笑着,似乎有几声鸟鸣。 他很深地吸了口春夜的气息:“前些天很难受很难受,感觉要死了。不是心里想死,是身体很累很累,拖不动了的感觉。” 黎里明白,这种时候,所谓的理智、坚强,根本控制不住下落的情绪和身体:“你是不是还是很遗憾?”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别的人站出来。”燕羽看着那些花儿,“可能他们还在观望,还在等更好的时机。我也不能太贪心,已经让很多人看到他的真面目,足够了。” 黎里鼓励道:“他事业已经受到影响。这件事你说了出来,那就再也不能等于没发生。很多家长引起了重视,在感谢你。也有很多遭遇类似痛苦的,在跟自己和解。” “今天一觉醒来,轻松了。”他陷进躺椅里,望夜空,“以前每次醒来都很痛苦,有时是想到那些不好的事,有时明明什么也没想,单纯的灰暗。” “嗯,你在江州医院的时候和我说过。” “但今天,醒来就是醒来了。没有负担。”燕羽望着被风拂动的花枝,笑了一下,“现在醒来会痛苦的人是他了。会很害怕吧。” “他当然怕。你揭露了他,公众不信他了。只有一小拨人还被糊弄着。可狐狸尾巴藏不住的。再说只要你在,你越强,他就越难再抬头。我要是他,我怕死了。” 燕羽朝她伸手;黎里手递过来,两人手拉着,悬在躺椅间摇了摇,像一对小孩子。 这时涌起一阵春风,扬起无数海棠花瓣,纷飞的雨一般从树上漂浮至夜空中,又簌簌下落。 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美景震住。花瓣如雨纷洒,周围人发出惊呼:“好漂亮的花瓣雨!” 黎里望着夜空:“会有花瓣落到我们身上吗?” 燕羽仰头:“会的吧。” 真的有几朵花瓣飞旋着朝他俩扑来。燕羽黎里伸手去接,都接住了那清透柔软的海棠花瓣。 燕羽不自禁就笑了。黎里也笑了。 那晚,他们吃着鸳鸯锅,约好了:她好好准备考试,他好好准备独奏会。从此开始,一切翻篇。 次日,燕羽回了学校。 上课进教室时,班上安静一秒,很快恢复正常。同学们寻常和他打招呼。燕羽自然应答。 半路,李新木给他发了条消息:「我们都相信你的。坏人现在没报应,以后也会有。」 燕羽不知回什么,就没回,抬头看。李新木冲他笑笑,段峻宁冲他握了下拳。 他抿了唇,抬头上课。 下午去上专业课,见到宫政之。 宫教授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在下课时,手掌放到他脑勺上,很轻地揉了揉。像个怜惜孩子的父亲。 莫名地,燕羽红了眼眶。他望着窗外的桃花,想起了黎里说的,这个世界好像也没有那么坏。 由于双方都在压热度,网络风波很快消停。日子平静了下去。燕回南跟于佩敏也放心回了江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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